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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室時間:
上百個男人與零星人數的女班長,擠在一間高中教室大小的空間。
瀰漫汗臭與其他氣味混雜的惡臭;就算冷氣放了,氣味仍揮之不散──
這是剛入營、淪為新兵的洞拐四期待已久的悠閒時刻。
整天跟著部隊領裝、跑跑跳跳、進行肌力訓練──身體早已不堪負荷。
此時,只要能待在室內,哪怕瀰漫男性體味的惡臭,他都覺得置身天國。
坐在板凳上,他傾靠牆壁,疲倦地乾瞪最遠處的草皮頭;看對方犯菸癮、手不停抽動,還下意識舉到嘴邊,吸吮空氣,又旋即甩開。
對於那位弟兄宛若凌遲的「剝奪吸菸自由,」看在不「哺菸」的洞拐四眼裡,挺滑稽的。
偷偷在心裡嘲笑對方;他稍微對自己的遭遇釋懷些許。
不知怎地,透過觀察別人、將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開,反而不會因「過度介意自身,」落入自怨自憐的處境。
在部隊中,「自怨自憐」最為「致命,」因為只差「想輕生」的念頭幾吋之遙。
洞拐四左右張望,著眼於另一位「正在傻笑」的弟兄,心想:
「這鳥人……當兵當到腦袋趴怠了……」
感覺,只要再過半天,自己也要跟著發瘋。
他又瞅到一、兩位聚在一起的弟兄,暢聊「進來前在幹嘛。」
對別人的職涯發展不太感興趣,他旋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另一人身上:
那人顯然在發呆:嘴巴半開、瞪著天花板,什麼都不做。
另一頭,有人很認真填資料、背「單戰。」
還有人低頭,盯著地板,表情木然。
洞拐四的眼神飄向另一端、一樣靠著牆壁的弟兄身上;發覺對方也在看自己──像做壞事被抓包,洞拐四旋即將眼神移開。
「好險……」他心想,「不然被什麼凶神惡煞盯上,在新訓期間就有得受了……」
怕亂看再度被抓包,洞拐四只好低頭、盯地板,細數磨石子地板上有多少顆小石頭。
數著、數著,他不禁悲從中來:
「這樣『數數』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啊?
入營第一天,直到晚上,才會短暫開放使用手機。
剛宣布開放使用,洞拐四就像搶食的野猴,越過弟兄的腳、背部,或小板凳;蹦蹦跳跳,蹬到前頭的養機櫃,取回自己的「維生器。」
領回手機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回家報平安,而是撥打小雯的手機號碼。
話筒傳來「嘟──嘟──」聲,持續三、四秒;每秒就像數分鐘之久。
人在軍中,「時間增幅」的效應似乎更加明顯;等待對方接通的片刻,體感上,似乎更加漫長。
對方接起──一剎那的「無聲。」
「嘿……囉?」
小雯的嗓音。
一聽見她的聲音,天明差點淚腺潰堤、毫無節制大哭起來。
突然被丟進高壓的環境、接受超出體能負荷的訓練,張天明尚能忍住淚,幾乎是靠意志力苦撐。
再怎麼死撐、裝作不在乎、扼殺情感、在心中高築應急的壁壘,抵禦外部壓力的侵襲,都遠不及援軍及時解圍:
耳裡一傳來她宛若天籟的柔嗓,正好拯救他瀕臨崩潰的心靈。
小雯是他唯一的救贖。
「現在……方便嗎?」他囁嚅;深怕突然致電給人家添麻煩。
「嗯!」
他鬆了口氣;調整呼吸,緩緩接續:
「十五分鐘後,會收回手機,不能聊太久。」
「嗯……」
沒等對方提問,他自顧聊下去:
「還以為很硬咧,」為了耍帥,一不小心講了謊話,「結果也還好。」
「嗯……」
「剛進來的時候,還看到一些人哭哭啼啼的──又不是小朋友……」
講著講著,他自己喉嚨緊束、難以發聲;深怕令對方多慮,便安靜下來。
沉默持續兩、三秒,她才回應:
「嗯。」
感覺沒講到什麼話──前頭的班長正在催趕:「收手機了,限兩分鐘內。」
張天明才匆匆忙忙回覆:
「明天……再打給妳嗎?」
對方遲疑一會,才緩緩回問:
「一樣這個時間嗎?」
「非常有可能。」他語帶保留。
對方沉默半晌,才緩緩說:
「好……」
正要掛斷電話之際,小雯補了一句:
「等你。」
聽對方這麼說,換天明揚起一股衝動,想立刻將心裡話傾倒而盡──
又想到:生活剛經歷巨大變動的曉雯──為了逃離過度追求的同仁,才藉「就近照顧住中部的爸爸」之故離職──明明仍在適應新的職場環境,卻因為他自己的不成熟,被迫分神來分擔他在軍中的壓力。
曉雯也在「外頭」、為生活拚命、掙扎──
身為男人,還要賴著女生,而不自己努力看看的話,說什麼也太丟臉。
他決定,再堅持一下──
「要收手機了──再打給妳。」
「好……」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可以再……堅持一下……嗎?」
(下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