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漸次凋零,玻璃幕牆倒映的鋼鐵森林終日吞吐著相似的光譜。深水埗舊樓夾縫裏藏著一爿鋪子,窗櫥灰濛,隱約可見裏頭懸吊著彎曲的玻璃骸骨,幽幽散發著昔日的魂魄殘光。店主光叔,背脊微駿如一把拉滿的老弓,正俯身於工作檯前,指節粗大,沾滿陳年的彩粉塵屑。玻璃管在幽藍火舌舔舐下溫順地彎曲,熔液流動,恍如凝固的晚霞。他將火樹銀花熔進自己的血脈,在冷光時代的邊緣,固守著一盞固執的暖爐。
颱風夜,風神擂動千面巨鼓,驟雨如天河倒瀉。對街巨幅的LED廣告屏瞬間凍結,死白一片,如喪失了靈魂的巨瞳。人潮在驟臨的黑暗中驚惶推搡,手機螢幕幽微的冷光此起彼伏,照亮一張張無措的面孔,如同溺水的魚群掙扎著浮向虛擬的氧氣泡。現代文明的華裳,在自然的暴怒前碎作齏粉。
此時,光叔那狹窄店鋪的閣樓窗口,竟有焊槍幽藍的火星濺出,如暗夜微弱的螢火。他繫著陳舊的安全繩,身影在風中搖曳如枯草,卻執拗地攀上店招外搖晃的竹棚。雨水抽打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穩穩舉起手中工具——那點焊槍幽藍的焰心,竟成了風暴之眼裏唯一搏動的星辰,固執地舔舐著一塊行將熄滅的「虎標萬金油」舊招牌。棚架在狂風中呻吟顫慄,他渾濁的眼緊盯著冰冷的玻璃,彷彿在風暴中心傾聽一根燈管沉默的求救。玻璃殘管在他手中復明復滅,微弱的紅光刺穿墨黑的雨幕,如同暗夜深處一聲倔強的嘆息,在城市的滅頂之災前,宣告著人類雙手不肯屈服的溫度。翌日風歇,城市從溺斃的邊緣狼狽醒轉。巨幅LED死而復生,炫耀著精準卻空洞的光譜。光叔佝僂著背,在鋪中細細打磨一根新彎好的霓虹管。他沾滿彩粉的手指撫過玻璃冰涼的表面,如同撫摸情人沉睡的臉龐。少年學徒於一旁小心翼翼地觀摩。
「師傅,點解仲捱呢行?」少年終究忍不住低聲問。
光叔並未抬頭,目光專注於玻璃管內細若遊絲的電極。他喉間滾動,哼出半闋走了調的《獅子山下》,沙啞的歌聲在狹小空間裏盤旋,旋即被窗外繁忙的車聲吞沒。半晌,他低沉地說:「燈死咗,總要有人識得喊佢翻生……」 他將那根煥發溫潤紅光的霓虹管遞向少年,熔接點仍帶著微溫:「火種傳畀你。記住,光喺人手裏生出嚟嘅時候,係有血有肉嘅。」
少年鄭重接過,手中那一截玻璃管溫熱微紅,恍如接過一段行將斷絕的古老血脈。
此後每當夜色降臨,深水埗重重疊疊的舊樓之上,總有一片殘損的霓虹,固執地燃著一瓣褪色的紅光。它嵌在冰冷龐然的新廈森林之間,微弱,卻不曾被淹沒。
我們曾驚嘆鋼鐵森林的精準與輝煌,原來真正的魅惑,並非來自永不熄滅的熾亮光源。那魅力乃是一雙佈滿風霜的手,於萬物速朽的時代洪流中,執拗地抵抗著消亡——掌心托起一點幽微火光,縱然風急雨驟,亦要為這人間,留一盞有溫度的標記。光叔弓著背點燃焊槍的剎那,是以凡人之火向永恆的暗夜遞上的一封戰書。
當最後的霓虹師傅垂下蒼老的手,他所修復過的每一道光芒,都將成為火焰寫給這個世界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