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夜光浮游,霓虹光柱交錯著刺破蒼穹,如同神祇冷漠地俯視人間。摩天樓如鋼鐵巨樹拔地而起,冷峻矗立,萬家燈火如星火閃爍,點染著幽暗的都市叢林。我倚窗而立,眼前這幅壯闊圖景卻如巨幅幕布,籠罩著渺小如塵埃的我們。這些華麗光柱交織成天網恢恢,竟似無形囚籠,橫亙於天地之間,困住了我們仰望星空的本能。
穿越鬧市,旺角街市儼然人間煙火蒸騰的熔爐。叫賣聲喧響如沸,魚販手起刀落,魚鱗飛濺,銀光閃閃中裹著生命終結的腥鹹。菜攤青翠欲滴,瓜果上殘留的露珠,彷彿裹著朝暉的淚滴,映照出短暫生命竭力綻放的光彩。喧囂中,唯見一位銀髮老嫗蹲踞一隅,眼神專注,指尖捻動針線,縫補著破裂衣裳,亦如縫補著歲月漏洞。線跡穿梭,針尖細密牽引,竟如無聲女媧,在喧囂中修補著被磨損的日常。
街角咖啡店深處,一名青年被幽藍手機螢幕光芒籠罩,手指在方寸之地劃動,面容在光影中迷離不定。那小小螢幕彷彿將塵世喧鬧貪婪吸盡,只剩他獨坐於無形的虛無孤島。手機屏光如冰冷海水,映照著他幽閉的面龐——網絡瀚海之中,我們竟常溺於自身倒影的孤島,彷彿靈魂漂泊於無垠荒蕪的曠空之上。入夜,廟街夜市燈火通明,香火繚繞,嫋嫋升騰,似人間祈願蒸騰向上。算命先生伏於案前,以渾濁目光凝視掌紋,彷彿在閱讀命運無字天書。我駐足旁聽,他忽對一愁容女子低語道:「姑娘眉間藏銀河,心窄如針鼻,如何容得下滿天星斗?」女子微怔,繼而苦笑,眉宇間如雲霧漸散。原來浩瀚星圖,未必遠懸九天之上——它早已如精妙密碼,深深刻入凡胎俗骨,我們卻日日向外苦苦索求,徒然將宇宙縮成掌中玩物,豈知天地本在心中,只是心門緊閉。
夜市深處,白髮蒼蒼的鎖匠在昏黃燈光下淘洗時光。他指節嶙峋,動作遲緩,卻專注打磨著生鏽鑰匙,彷彿要開啟時空夾縫中早已消失的門扉。旁人低語,他是在複製一把無人再需的鑰匙——為了遠方永不能歸來的老伴。爐火灼灼,熔煉金屬如夕陽熔金,那精工細作的鑰匙在火光中靜靜閃光——這微光竟勝過天上星辰的冷眼,無聲訴說著:縱使宇宙冰冷無聲,人心深處卻仍能點燃微弱的燭火,照徹人間卑微角落。
歸家途中,我立於天橋之上。車流如奔騰星河,霓虹如幻夢流淌於街道之上。科技巨人如冰冷星座懸於高空——我們自以為在俯視塵世,卻不知那俯視我們的,是更高維度的冷漠眼睛?
仰望之時,忽然徹悟:所謂浩瀚人間,並非僅指那星河璀璨的無窮天宇。它更在魚鱗濺起的銀光裏,在鎖匠爐火熔金的執著中,在算命先生那句點化凡心的低語裏。這人間煙火升騰,百態悲歡在塵世舞台上演,皆包孕著足以媲美宇宙的深沉與遼闊。
原來天上星河璀璨,人間煙火亦自有其深邃光芒。浩瀚未必指向天際,它更藏身於塵世的煙火升騰與悲歡百態裏。天地雖恢弘無垠,人心卻可如宇宙般深邃無涯——我們掌中那枚舊鑰匙灼灼閃耀,其光芒竟能穿透塵世喧囂,在宇宙無垠的虛空中照亮真實的歸路。
靈魂的尺寸,終非俗尺可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