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市井已悄然睜眸。菜販卸貨的簌簌聲驚破薄霧,青蔬上的露珠滾落如碎鑽。魚檔水盆裡銀鱗潑剌,濺起的水花在熹微中閃著垂死的光。禽籠中的雞鴨瑟縮著,喉間擠出困獸般的低鳴。油鍋初沸的「滋滋」聲破空而來,炸物香氣裹著油腥,如無形鉤索牽引著飢腸。
人潮漸稠,匯成流動的河。眾生面龐如被生活揉皺的紙,眼底或渾濁倦怠,或偶有星火微芒。這狹窄街巷,儼然紅塵縮影,每寸石板被腳步磨得發亮,每縷空氣蒸騰著生存的喧囂。
巷底有爿麵檔。掌勺老人臉上皺紋縱橫如阡陌,汗珠沿溝壑滾落,在爐火映照下晶瑩如琥珀。那雙皸裂的手穩如磐石——撈麵、澆湯、撒蔥花,動作如寫行草。氤氳白霧模糊了他的輪廓,卻將歲月刻痕映得愈發清晰。檔口角落供著他亡妻的舊照,相框邊沿早被油煙熏成暖黃。老人偶爾側首,目光如羽毛輕拂水面,漣漪微漾復歸寂然。湯碗清波蕩漾,倒映著他斑白鬢角,也漾著數十年無聲的守望,在煙火繚繞中靜默如古陶。夜色四合,霓虹為街巷披上綺麗綃紗。大排檔燈火煌煌,鐵板上的魷魚驟然捲曲如花,牛肉在灼熱中嘶吟。蔥花紛飛似碎玉潑灑,火舌舔舐鍋底,辣油潑落如岩漿奔流。食客圍坐笑語喧騰,碰杯聲叮噹作金石響。我獨坐其間,捧一碗雲吞麵,熱湯熨帖肺腑。清湯裡浮沉的雲吞,恰似微小的靈魂在人間煙海泅渡。油膩牆面上,褪色明星海報與新貼菜單層疊交錯,霓虹燈光在湯面碎成紅綠瑪瑙。
忽有半街燈火驟滅,喧鬧聲浪如琴弦崩斷。眾人怔忡剎那,竊語如暗潮蔓延。咒罵聲未落,暗影裡已有人舉杯朗笑;埋怨與調侃交織,竟譜成市井獨有的夜曲。
颱風挾暴雨而至。雨水灌入鐵皮棚下,人群驚呼避散。狼藉杯盤間,我碗中雲吞在雨水沖刷下褪了顏色,緩緩沉淪。攤主急急收攏家什,油汙混著雨水在溝渠蜿蜒,霓虹倒影在積水中碎成流動的星河。方才鼎沸人聲,恍若被暴雨捲入無底深淵。
原來這人間煙火,終究是紅塵中霎時綻謝的曇香。那暖湯入喉的熨帖,麵檔老伯眼角的溫柔,排檔燈火搖曳的光暈,皆是浮世暫借的暖巢。待風雨侵襲,或歲月奔流,終將歸於岑寂。
市井炊煙雖繚繞於紅塵巷陌,卻終究縹緲易散;然它曾蒸騰於血肉之軀,在冷硬世間烙下溫存印記。人間煙火如露如電,必隨風逝;而被它暖過的魂魄,卻在時間長河裡悄悄燃起另一炷心香——不祭神佛,只慰藉凡胎,於無垠蒼茫中,默記吾輩曾以體溫對抗寒夜的微末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