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2004年真實刑案
2004年,菜鳥記者張介安踏進那間飄著刺鼻機油與鐵鏽味的宏達機車行時,
沒料到眼前醃菜罈裡泡著的暗紅肉塊,會成為纏繞他半生的噩夢。十五年後,當兇手同夥那句「她大腿肉很甜」在法庭重播時,
側寫師陳品宜的筆尖戳穿了紙張——
當年那個在高中教室裡顫抖著剪下新聞的女孩,
終於將兇手的標記儀式與童年創傷拼合。
楔子:標本與側寫
2019年,秋。北灣大學心理系「異常犯罪行為分析」專題課堂的空氣凝滯如膠。冷白燈管下,三十四歲的陳品宜教授指尖劃過投影幕布上那份泛黃檔案的高解析度掃描檔,標題是:「2004年宏達機車行分屍案—物證照片輯錄」。她聲音平穩,解剖刀般精準:
「注意左肩胛骨下緣這組特殊排列的切割痕跡,深淺、間距驚人一致。這不是倉促分屍,而是儀式性的標記行為——如同獵人在自己獵物上刻下專屬符號。」
學生們屏息,幻燈片喀嚓切換,特寫鏡頭裡是數塊浸泡在暗褐色液體中的組織,盛裝在粗陶老甕裡,甕身還貼著褪色的「宏達機車行」標籤。再下一張,是廚房爐上一口鋁鍋的內部特寫,鍋壁凝結著一層灰白混雜油脂的膏狀物。
「犯罪者需要徹底『分解』並『轉化』受害者,抹去其作為『人』的存在。醃漬、蒸煮…」陳品宜頓了頓,視線掃過台下蒼白的臉孔,「是將人物化為『物件』甚至『食物』的終極手段。儀式完成,他才能獲得掌控感。」她關掉投影,室內陡然一暗,「記住,魔鬼的簽名,藏在細節的紋路裡。」
手機震動,螢幕跳出名字:張介安。簡訊只有一行字:「品宜,『宏達案』當年封存的第三份共犯精神鑑定報告,有人複製寄到我辦公室了。上面有手寫註記。」
陳品宜握著粉筆的指節瞬間發白。粉筆啪地折斷,細碎粉塵飄落講台。十五年前圖書館報紙上那股濃烈的機油與腐敗甜膩的氣味,毫無預警地捲土重來,扼住了她的呼吸。
第一部:鐵鏽與醃漬的氣味 (2004)

2004年的盛夏,空氣灼熱黏膩。剛掛上「晨星日報」實習記者證不到三個月的張介安,二十五歲,騎著二手機車衝到宏達機車行時,警戒線外已圍滿了蒼蠅般躁動的人群。濃得化不開的機油味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醃壞肉品的甜腥,從店鋪深處飄出來,鑽進每個人的鼻腔。
「菜鳥,口罩!」資深社會線老趙塞給他一個。張介安跟著彎腰鑽過藍白塑膠條,店內光線昏暗,地上油汙反著詭異的光。幾名鑑識科人員圍在角落,手電筒光束集中打在一排深褐色、沾滿陳年汙垢的陶甕上。有人正用長鑷子,小心翼翼從其中一個甕裡夾出一塊暗紅、邊緣發白的東西。
「…什麼東西?」張介安喉頭髮緊,聲音乾澀。
「肉。」老趙吐出煙圈,眼神像淬了冰,「人肉。泡在醬油和鹽裡,醃著呢。」他下巴朝後面油膩的小廚房努了努,「爐子上那鍋,法醫說…是頭骨熬的湯,還沒倒。」
胃部猛烈痙攣,張介安猛地轉身衝出店外,扯下口罩彎腰乾嘔。汗水浸透了他的廉價襯衫。混亂中,他聽到刑警的對話碎片飄來:「…機車行老闆陳金池和他那個學徒劉偉明…」「…女保險員林玉真,來收款就沒再出去…」「…鄰居還說陳老闆好心,前幾天送了滷肉…」
當晚,報社簡陋的電腦螢幕上,張介安敲下人生第一篇重大社會案件報導的標題,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宏達機車行驚現醃漬屍塊 狠老闆涉殺害女保險員」。鍵盤敲擊聲在寂靜的編輯室裡空洞迴響。
同一時刻,南部明星女中宿舍裡,十六歲的資優生陳品宜,正蜷縮在上鋪。手電筒光暈下,她顫抖著將晨星日報社會版的剪報貼進厚厚的資料夾。報導旁邊,是她用紅筆用力寫下的疑問:「為什麼要『保存』?是為了『擁有』?還是害怕『失去』?」報上「醃漬」、「分送」、「頭骨湯」等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眼。胃裡一陣翻攪,她衝下床撲向洗手間,嘔吐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室友的抱怨模糊傳來,她靠著冰冷的磁磚牆滑坐在地,那混合著機油與腐肉的氣味,彷彿已永久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第二部:魔鬼的絮語與拼圖的裂痕
案子偵辦快得令人窒息。證據如山:店內血跡、林玉真的物品、以及那些裝在甕裡、被當作「人情」送出去的「醃肉」。陳金池與學徒劉偉明很快被逮捕。社會嘩然,輿論沸騰如油鍋。
首次開庭,擠滿旁聽席的法庭瀰漫著壓抑的喘息。張介安坐在記者席,筆記本空白。他盯著被告席上矮壯的陳金池,那張平庸的臉上毫無波瀾,像蒙著一層油膩的灰。而旁邊的劉偉明,年輕的臉透著一種讓人不適的亢奮。
檢察官厲聲詰問分屍細節。劉偉明突然抬起頭,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掃過旁聽席,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刺穿法庭的死寂:
「…那女人的大腿肉啊,」他咂了咂嘴,舌尖舔過乾裂的下唇,「煮湯前我嚐過一小塊…真的很甜。」
「嘩——」旁聽席瞬間炸開!驚叫、怒罵、乾嘔聲混作一團。法官的法槌瘋狂敲擊也壓不住這地獄般的騷動。張介安渾身血液彷彿凍住,握著的筆「啪」一聲折斷,尖銳的斷口刺入掌心,他卻感覺不到痛。那句話像帶著倒鉤的毒刺,狠狠扎進腦髓深處,攪動著記憶裡機車行那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
混亂中,他眼角餘光瞥到旁聽席角落。一個穿著高中制服、臉色慘白如紙的少女,正死死摀著嘴,身體劇烈顫抖,眼睛卻像被釘住一樣,死死盯著被告席上的劉偉明。那是十六歲的陳品宜。她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瓷偶,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那句話凍結、碾碎,只剩下無邊的冰冷與戰慄。
「張哥!發什麼呆!快寫稿!頭條!」旁邊同業的催促如隔著水傳來。張介安猛地回神,掌心黏膩,斷筆和血跡糊在筆記本上。他低頭,顫抖著在染血的紙頁上寫下:「共犯庭上冷笑語出驚人:『她大腿肉很甜』」。每一個字,都像沾著血寫就。
這則報導,成了壓垮陳品宜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持續高燒,噩夢連連。病榻上,她撕掉了所有關於「宏達機車行」的剪報,碎片雪花般飄落。然而,那句話、那氣味、被告席上那雙空洞又亢奮的眼睛,卻像最頑固的病毒,侵蝕入骨。痊癒後,她書櫃裡所有的文學書籍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本厚重如磚的《犯罪心理學》、《變態行為研究》、《FBI 犯罪剖繪技術》。她的人生軌跡,在那一刻被那聲「很甜」的惡魔絮語,徹底扭轉。
第三部:甕底的微光
時針撥回2019年。北灣大學犯罪心理研究中心的燈光總是亮到深夜。空氣裡是舊紙張、冷卻咖啡和某種緊繃思緒的味道。陳品宜將那份張介安冒險複印來的、當年法院封存的第三份共犯精神鑑定報告影本攤在桌上。泛黃紙頁邊緣,一行褪色的藍色原子筆字跡如同幽靈浮現:「參照:青河鎮醃漬肉品失竊案(1987)手法」。
「青河鎮…1987…」陳品宜喃喃自語,指尖劃過那行小字。她猛地拉開身後的檔案櫃,動作近乎粗暴。抽屜滑軌發出刺耳呻吟。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標籤間快速跳躍,最終停在「1980-1989 未結懸案(中部)」那一格。抽出檔案夾,灰塵在燈下飛舞。她迅速翻找,紙頁嘩啦作響。
找到了!「1987年青河鎮雜貨店醃肉失竊案」。案情簡述平淡無奇:雜貨店後院一批醃製好的豬肉離奇失竊。唯一異常的是現場勘查記錄的附註:「失竊肉品儲藏甕內,發現少量無法匹配之非動物性人體組織碎片(已腐敗),經查無失蹤人口報案,疑為污染或前人遺留,未深入追查。」
「污染?」陳品宜冷笑,眼中銳光閃爍,「還是…一次拙劣的『預演』?」她腦中飛快拼湊:1987年,陳金池二十出頭,正是四處打零工的年紀。青河鎮,離他老家僅三十公里。那無法匹配的人體組織碎片…是更早的、未被發現的受害者?一個念頭如閃電劈開迷霧:宏達案的「醃漬」儀式,絕非突發奇想!它有根,深埋在陳金池更早、更黑暗的過往裡。陳金池可能不是模仿者,而是被模仿的「原型」?或者…他繼承了某種「傳統」?
「介安,」她抓起手機,聲音因激動而微啞,「幫我查陳金池1985到1988年的所有行蹤,特別是青河鎮!還有,他父親或親近長輩,有沒有人從事屠宰、肉品加工,或者…有異常行為記錄?」
電話那頭的張介安,正站在晨星日報檔案室積滿灰塵的鐵架前。手機夾在肩頭,手裡翻動著一疊關於地方宗教祭祀的陳年報導微縮膠卷。「屠宰?有!他過世的舅舅,老一輩人私下叫他『肉李』,在傳統市場擺攤,據說脾氣古怪,尤其處理祭神用的三牲時,手法…『特別講究』得讓人發毛。」他頓了頓,抽出一卷標註「地方民俗儀式爭議(1990年代)」的膠卷,「更詭異的是,有篇不起眼的報導提過,肉李死後,他常拜的一間偏僻小廟(供著沒人說得清來歷的『葷腥神』)裡,發現過刻著怪異符咒的小型醃肉甕,被廟祝當垃圾扔了。」
「儀式…符咒…醃甕…」陳品宜的聲音緊繃起來,「張介安,立刻去找當年那個廟祝!如果還在世的話!品宜,我們之前的推測方向要修正!這不只是個人變態,可能牽扯更深、更隱秘的東西!」
第四部:冷藏的真相
舊城區邊緣,廢棄的「宏達機車行」招牌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張介安推開生鏽的鐵皮後門,手電筒光柱刺破濃稠黑暗。十五年後重返現場,那股混合著鐵鏽、機油和陳年血腥的陰冷氣息,依舊頑固地鑽進鼻腔,喚醒所有試圖遺忘的細節。他憑著模糊記憶,走向當年堆放雜物、同時也是發現醃漬屍甕的角落。牆角堆著破輪胎和廢棄零件,地面是厚厚的油泥灰塵。
他蹲下身,用隨身的瑞士刀小心刮開地面黏膩的汙垢。刀尖下,逐漸顯露出幾道細微、深深刻入水泥地的線條。不是裂縫,更像是某種…人為的刻痕。他調整光線角度,仔細辨認:那是一個簡陋卻帶著詭異規律的圖案——幾個同心圓,被一條鋸齒狀的線條粗暴貫穿。圖案邊緣,還殘留著極少量、早已乾涸發黑的,類似油膏或蠟的物質。
「…同心圓…鋸齒線…」張介安低聲複述,手機鏡頭對準刻痕。這絕非機車行工作會留下的痕跡。他想起陳品宜課堂上講過的「標記」與「儀式空間」。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就在這時,電話震動,螢幕顯示「品宜」。

「介安,找到了!」陳品宜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背景是實驗室儀器低沉的嗡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當年廟祝還活著!他提到肉李死前幾年,常偷偷把一些刻著奇怪符號的小石片或木牌,塞進祭品豬肉的腹腔深處一起醃製,說是『引神』的秘法。最關鍵的是——」她深吸一口氣,「他說肉李曾醉後吹噓,他們家族有個古老規矩:對待『不潔』又『冒犯』的獵物,必須讓其血肉經過『鹽與火的轉化』,『甕藏』起來,才能平息某種…『飢餓』。」
「飢餓?」張介安盯著地上那詭異的刻痕。
「不是生理的餓,」陳品宜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是儀式需求的『飢餓』。一種需要定期以特定方式『餵養』的黑暗傳承。陳金池的醃漬行為,劉偉明那句『很甜』的食人宣言…都是這扭曲儀式的不同面向。陳金池是執行者,劉偉明被誘導成了儀式的『見證者』與『褻瀆性參與者』,這能極大滿足主謀的控制欲和褻瀆神聖的快感。」她頓了頓,「你那邊呢?」
「角落水泥地上,有刻痕。同心圓加鋸齒線,還有點殘留的…油膏之類。」張介安將照片傳過去。
北灣大學實驗室裡,陳品宜電腦螢幕上跳出照片。她瞳孔驟縮!她立刻撲向身後巨大的冷藏櫃——那裡面存放著宏達案最關鍵的、從未對外公開的少量物證。她輸入密碼,冷氣嘶嘶湧出。她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從一個特製冷凍抽屜裡,捧出一個密封的透明證物盒。
盒子裡,靜靜躺著幾塊經過特殊處理、慘白中透著暗沉紋路的骨頭碎片——是當年鋁鍋裡煮過、後來被法醫艱難拼回部分形狀的頭骨殘骸。陳品宜將證物盒湊近燈光,旋轉角度。冰冷的燈光下,只見在其中一塊較大的額骨碎片內側,靠近邊緣處,赫然刻著一個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圖案:幾個同心圓,被一條粗糙的鋸齒線狠狠貫穿!
與張介安在機車行地上發現的刻痕,一模一樣!
手機還保持著通話,兩端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實驗室冷藏櫃壓縮機單調的運轉聲,以及穿越十五年時空、彷彿仍在耳邊迴盪的機油與腐肉的氣味。
「…標記…」良久,陳品宜的聲音才極輕地響起,像怕驚醒沉睡的惡魔,「從獵物到『祭品』,從『祭品』到被『轉化』的『儲藏品』…每一步,都需要這個符號來完成儀式,來『安撫』那種傳承下來的『飢餓』。」她的指尖隔著冰冷的證物盒玻璃,輕輕描摹著骨頭上那個邪異的刻痕。
「所以,」張介安的聲音從遙遠的、充滿鐵鏽味的黑暗中傳來,沙啞而沉重,「林玉真…從踏入機車行那一刻起,在兇手眼裡,她就已經不是人了。她只是…儀式所需的『材料』?」他想起劉偉明那張年輕而亢奮的臉,那句「很甜」。那不僅是變態的炫耀,更是對儀式「完成」的一種扭曲「讚美」,是對共同守護黑暗秘密的確認。
「是。」陳品宜閉上眼,腦海中是十六歲時圖書館報紙上那張林玉真生前的證件照,笑容溫和。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屬於側寫師的銳利,「而且,這儀式很可能還沒終結。肉李死了,陳金池伏法了,但『飢餓』還在。劉偉明…他在獄中,這些年,有異常嗎?」
張介安猛地一震!他想起了監獄方面偶爾傳來的一些零碎消息:劉偉明在獄中行為怪異,時常對著牆壁喃喃自語,有幾次被發現偷偷收集飯菜裡的肥肉丁,藏在床鋪下…
「…品宜,」張介安的聲音繃緊了,「我們可能…才剛剛掀開這塊裹屍布的一角。」
聽筒兩端,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以及那無所不在、彷彿滲透在時光塵埃裡的,鐵鏽與醃漬的氣味。冷藏櫃幽冷的燈光下,頭骨碎片上那個古老的刻痕,正無聲地凝視著他們。
終章:飢餓的迴圈
北灣大學犯罪心理研究中心地下三層,特殊證物冷藏庫的氣閘門嘶嘶開啟。冷冽的、帶著金屬與消毒水氣味的空氣湧出。陳品宜刷了權限卡,厚重的鉛灰色金屬門滑開。這裡存放著歷年重大刑案中,那些因過於非常規或牽涉未解之謎而被封存的關鍵物證。

幽藍的冷光燈帶照亮一排排巨大的金屬櫃。陳品宜停在標註「2004-宏達」的櫃前,輸入長串密碼。櫃門解鎖,液氮製冷系統散發的白色寒氣緩緩沉降。櫃內中心位置,一個強化玻璃罩下,靜靜安放著幾塊經過特殊脫水與穩定處理的慘白頭骨碎片。燈光特意調暗,聚焦在碎片內側那個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刻痕上——同心圓與貫穿的鋸齒線。
張介安的目光穿過玻璃罩,凝視著骨片上那個彷彿有生命般蠕動的邪異刻痕。十五年間機車行的惡臭、法庭上那句「很甜」的獰笑、劉偉明獄中黏膩的「肥肉祭壇」、論壇上瘋狂傳播的符號…所有畫面在冰冷空氣中交疊衝撞。他喉頭湧起熟悉的鐵鏽與腐敗甜腥味。
「…值得嗎?」他的聲音乾澀,不僅是問封存,更是質問這十五年與惡魔共舞的代價。
陳品宜關上櫃門的動作決絕如斬斷鎖鏈。液氮的白霧吞噬刻痕的瞬間,她彷彿聽見一聲來自深淵、充滿怨毒與譏諷的嘆息。
「公開真相只會製造更多祭品。」她轉身,臉色在冷光褪去後更顯蒼白,但眼神是焚燒殆盡後的冷灰,「我們封住的是潘多拉魔盒的縫隙…儘管裡面的東西,早已在人間找到了新的溫床。」
陳品宜抽出那份磨損的青河鎮檔案。當張介安的手指觸及紙頁上某個被紅圈標註的「送貨員」名字時,一張夾在檔案中的近期監控截圖滑落——畫面裡,一個戴鴨舌帽的年輕男子,正將一個貼著快遞標籤的小型陶甕,放入某大學心理系宿舍區的智能快遞櫃中。
張介安猛地抬頭,寒意直衝頭頂。城市繁華的燈海之下,鐵鏽與醃漬的氣味,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離地,扼住了他的呼吸。
張介安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目光複雜地落在那玻璃罩上。十五年光陰的重量,此刻凝結在這方寸之間。空氣冷得刺骨。
陳品宜沒有回頭,只是凝視著玻璃罩下那個邪異的標記。她的側臉在冷光下顯得異常平靜,也異常蒼白。
「公開,只會餵養另一種『飢餓』——獵奇、模仿,或者…某些尋找同類的黑暗共鳴。」她緩緩說道,指尖隔著空氣,虛虛描摹著那個骨頭上的刻痕,「真相有時是毒藥。封存,是給現世安寧一道脆弱的屏障。」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也是給那些名字早已被遺忘在青河鎮塵埃裡的『材料』…最後一點不被反覆褻瀆的安靜。」
她關上厚重的金屬櫃門。液氮系統的嗡鳴被隔絕,證物庫內只剩下死寂。兩人轉身走向氣閘門。燈光在身後次第熄滅,將那個裝著頭骨碎片的櫃子,連同那個代表著古老「飢餓」的符號,重新吞沒在絕對的黑暗與寒冷之中。
門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明亮的走廊燈光有些刺眼。
「接下來呢?」張介安問,語氣帶著深深的疲憊,卻也有一絲不肯熄滅的餘燼。
陳品宜停下腳步,從隨身的檔案袋裡抽出一份薄薄的、邊角磨損的舊檔案影本。標題是:「1987青河鎮醃肉失竊案—現場勘查補充報告(非正式存檔)」。報告末尾潦草地寫著幾個當年被忽略的名字,像是鄰居隨口提及的、案發前後曾在雜貨店附近出沒的陌生面孔。
她抬起頭,看向張介安,眼中那屬於側寫師的、永不疲倦的冷靜光芒再次亮起:
「魔鬼的儀式需要見證者,也需要…『學徒』。劉偉明在獄中收集肥肉的行為模式,和這份報告裡提到的某個『無關緊要』的送貨員,習慣性順走案發店鋪後廚邊角料的行為…」她將檔案遞給張介安,「我們追查的『飢餓』,或許從未真正尋找『血脈』,它尋找的…只是能辨認並回應它召喚的『容器』。下一個『容器』,會在哪裡?」
張介安接過那份冰冷沉重的檔案,紙張邊緣幾乎要割破手指。走廊盡頭的窗外,城市華燈初上,一片繁華安寧。而在這片安寧之下,那源自無名黑暗的古老「飢餓」,彷彿一頭蟄伏的獸,在時光的陰影裡,靜靜等待著下一個被它蠱惑的容器甦醒。鐵鏽與醃漬的氣味,似乎又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醃光》後記:在記憶的冷藏庫與人性的鹽甕之間

當鍵盤敲下「全文完」三個字,那股縈繞在張介安與陳品宜世界裡、混合著鐵鏽、機油與陳年醃漬物的陰冷氣息,似乎並未散去。它沉澱下來,成為寫作過程中無法忽視的背景音,也迫使我去思考這部小說的根源與重量。
《醃光》的靈感,無可否認,紮根於一樁發生在2004年、震懾全臺的真實駭人案件。那起案件以其極端的殘暴與悖離人倫的細節,在當年社會投下深重的陰影,也成為許多人心底難以磨滅的集體記憶印痕。作為故事的編織者,我必須首先強調:小說中所有人物姓名(張介安、陳品宜、陳金池、劉偉明、林玉真等)、團體名稱(如「晨星日報」、「宏達機車行」、「北灣大學」),以及案件關鍵細節中涉及的具體地點(如「青河鎮」),均為虛構與改寫。 這不僅是法律與倫理的要求,更是對真實案件受害者及其家屬最起碼的尊重。真實的苦痛,不應成為虛構作品的獵奇素材。
然而,驅動我書寫這部小說的,並非對血腥細節的病態迷戀,而是那起真實案件背後,幾個如冰錐般刺入人心的核心疑問,以及它如何在時間長河中,對不同個體的生命軌跡產生截然不同的扭曲與牽引:
- 儀式的重量與「飢餓」的本質: 「為什麼?」這是陳品宜十六歲時在剪報旁寫下的紅字疑問,也是貫穿全書的軸心。真實案件中兇手那些超乎尋常的處理屍體方式(醃漬、分送、烹煮),在小說裡被提煉、轉化為「儀式性標記」與「黑暗傳承的飢餓」。這並非試圖為惡魔開脫,而是側寫師陳品宜(以及背後的犯罪心理學)試圖穿透混沌惡意的方法論——理解那不可理喻行為背後的扭曲邏輯與情感需求(如絕對控制、褻瀆神聖、尋求認同或填補某種空洞)。小說中虛構的「同心圓鋸齒線符號」與「葷腥神」背景,是這種探索的具象化,企圖觸碰那深淵底層,驅動人類將同類「物化」乃至「轉化」的、古老而原始的黑暗衝動。這份「飢餓」,未必需要血脈傳承,它尋找的是能與之共振的「容器」。
- 創傷如何塑形人生: 一個案件,兩個主角。年輕記者張介安在惡臭的機車行裡直面地獄,從此被夢魘纏繞;資優生陳品宜在法庭上聽見那句「很甜」的惡魔絮語,人生軌跡驟然偏折,將自己武裝成解剖惡意的利刃。這是小說對真實案件社會影響力的側寫——重大刑案如同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漣漪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長久地改變岸邊個體的命運。他們一個被動承受,一個主動迎擊,卻都背負著同一份沉重的記憶。他們的關係(戰友?惺惺相惜的夥伴?抑或更複雜的情感?)也在追索真相的荊棘路上,被這份共同的創傷經驗所淬鍊。
- 真相的兩難:陽光下的曝曬,還是冷藏庫的封存? 這是小說後半段,特別是補充的第五部與終章,最尖銳的叩問。當追查指向更黑暗的源頭、當真相的碎片可能成為滋養模仿犯罪與集體恐慌的溫床時,主角們(以及背後的體制)選擇了「封存」。這不是懦弱,而是一種在絕望現實中,試圖保護生者安寧、給予逝者最後尊嚴的、充滿爭議與無力的抉擇。張介安的記者本能(追求陽光下真相)與陳品宜的側寫師視角(洞悉公開的代價)在此激烈碰撞,最終導向一個沉重妥協。小說結尾的快遞甕,正是對這種「封存」無力感的終極嘲諷——惡意如病毒,總能找到新的宿主與傳播途徑。這份掙扎,或許是面對某些超越個體理解的極端之惡時,人類社會永恆的困境。
- 記憶的保存與變質: 「醃漬」,在書中是最駭人的犯罪手法,卻也意外地成為一個關於「記憶」的隱喻。醃漬是為了保存,卻也徹底改變了被保存物的本質。正如主角們對案件的記憶,隨著時間與職業的「加工」,變得不再是最初純粹的恐懼與悲傷,而是摻雜了專業的冷靜、追索的執念、以及面對深淵後無法磨滅的印記。小說本身,亦是對一段集體記憶的「虛構性醃漬」——我們試圖保存對悲劇的警惕、對人性陰暗面的認知,卻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它的原始形態,賦予它敘事與思考的框架。
寫作《醃光》的過程,如同與張介安、陳品宜一同走進那座充滿鐵鏽味的記憶冷藏庫。冰冷、窒息,卻又有一種奇異的清醒。它逼使我直視人性中那難以言說的暗面,思考罪惡的源頭與傳遞,也體會到在無邊黑暗中,執著於一線微光(無論是真相、正義,還是僅僅是理解)的重量與代價。
謹以此書,獻給所有在黑暗中仍試圖辨認方向的人。願我們對深淵的凝視,終能轉化為守護光明的力量。也願逝者安息。
作者 謹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