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樓機如鋼鐵巨獸,默然聳峙於喧囂之上,無聲地嘲笑凡俗。少年男女排着長隊,嬉笑喧嘩如初春脆鳴的鳥雀,氣息裏蒸騰着莫名興奮的期待。這鋼筋鐵骨的冷物,竟被賦予了一顆屬於青春心臟的搏動。他們登上去,機器啟動,彷彿受到無形之力的牽引,瞬間拔地而起,如箭直指雲霄——霎那間肺腑懸空,失重的暈眩感席捲身體,無依無靠,恰似初吻的電光石火,那脫軌的暈眩令人幾乎忘記如何呼吸。頃刻間又猛然跌墜,心隨大地張開的口袋深陷,這急劇的沉落,如同當初驟然面對戀人冷言冷語的沉默深淵。鋼索的哀鳴、鋼骨關節摩擦的呻吟,構成了一曲驚心動魄的機械悲歌,匯入心腔的共鳴,彷彿命運那無法抗拒的牽引與撕扯。
我默立旁觀,眼中所見卻是另一對乘客——一對鬢染霜雪的老夫婦,步履遲緩卻彼此扶持,穩穩踏入了那懸於高空的座椅。高空風拂過老太灰白鬢絲,她微微側首,幾十年磨礪出的從容手勢自然搭在丈夫的手上,輕輕替他扣緊那束縛活人的安全帶。這細微動作浸透日常的柔韌,竟比那少年們驚懼或狂喜的尖叫更令我心頭一緊。他們並肩升騰,彼此不發一言,面容安詳,儼然是兩座經風霜侵蝕卻依舊並峙的山崖。機器癲狂地起伏騰挪,老太的手卻一直不曾鬆開,緊握着丈夫的手。這無聲相握,竟似穿透了喧囂機械的嘶吼,像一束柔韌的光,刺破了鋼鐵外表的堅硬冰冷。少年們仍在爲每一輪劇烈起落而驚呼、狂笑,聲音中帶着對強烈刺激的貪婪渴望。然而這高空遊戲,不過是將血肉之體縛於鋼鐵筋骨之上,任其擺佈於百尺虛空,無非是支付金錢換取一場預先編排好的、短暫的驚駭與刺激罷了。忽而想起,青春年少的自己曾爲愛癡狂,以爲那情愛便如一場轟轟烈烈的雲霄飛車,非得體驗那令人魂飛魄散的起伏跌宕才值得銘刻。然而,當歲月剝開一層層浮華的糖衣,這才驚覺:原來愛從來不是錦上添花的眩暈刺激,而是深淵邊緣彼此緊握的雙手。
跳樓機終於緩緩停歇,那對老夫婦解下安全帶,互相攙扶,蹣跚而平穩地落到堅實的地面。老太彷彿帶着歲月饋贈的從容,輕輕拂去老伴衣襟上因疾風而沾惹的一粒微塵。這平凡一幕,竟如重錘敲打心鼓,令我驀然領悟:人間情愛,其精髓原來並非那刺激腎上腺素的驚險升騰,而恰在攀升至虛妄高點之後,兩人依然能握緊彼此的手,平靜承接那無可避免的墜落。
命運這台龐大機器,時常將我們拋至巔峯,又狠狠摔落。那些所謂「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語,曾如年少時追逐的失重暈眩,終將在歲月風蝕下剝落殆盡。唯有那經歷過無數起落後的相握之手,早已超越語言,成爲血肉相連的契約,融進彼此的生命脈動中——那是在喧囂浮沉裏鑄煉出的沉靜磐石。
兩人白髮相依的背影緩緩融入塵世煙火深處。這平凡背影所蘊含的,竟是一種比激越心跳更爲深沉悠遠的迴響:當命運如機械般冷酷顛簸,將人拋向雲霄再摔落塵埃,那份在動盪中默然相握的力量,才是存於世間唯一真實的憑靠。
浮世喧囂,情愛之舟穿行於驚濤駭浪,那雙手便是繫纜的磐石——任風浪無情撕扯,唯此緊握,足以錨定靈魂,對抗虛妄的浮空與深淵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