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年前中秋那晚蘇煥臣目睹了刺客來襲後,蘇洋便不再禁止他學武。他讓蘇煥臣課餘也同薛起元向薛家武師們學武,只是他生性疏懶,不肯下苦功,多年下來仍是花拳繡腿,拿樁不穩,出拳無力,打打套路可以,實戰不行,久而久之自己也知道不是練武的料,日後只好跟著薛伯父學做生意,還好他生性活潑,口才便給,倒是做這一行的料子。
這一年薛起元、蘇煥臣、徐穎芬三人都已經長大成人了,薛起元十七歲,蘇、徐二人十六歲。徐父雖然不願女兒上學讀書抛頭露面,畢竟是好友自辦的館學也較不擔心,況且官宦子女書香門弟,女子讀書提升氣質也無不妥,後來漸漸也不太在意了。三人因為同窗讀書,感情融洽,只是徐穎芬身為官家小姐,讀書已經是父親格外寬容的了,無論如何不讓她學武。她自己也吃不得苦,小時候喊著要學武也不過是鬧著玩罷了。
三人日久漸漸生了情愫,蘇煥臣一顆心全在徐穎芬的身上,但是徐穎芬卻是對薛起元情有獨鍾。而薛起元偏偏只把愛耍性子的徐穎芬當作親妹子看待,對她從來沒有愛慕之想,論其原因,或許也是因為薛起元心中已經另有他人佔了這個位置。
又是盛暑季節,蟬鳴聲叫得震天價響。正在韓綾夜探九江府衙的前三天,薛府上下最關心的莫過於接下來的秋闈鄉試,以及薛起元的終身大事。這年秋天薛起元就要赴省城南昌應考,中舉的話,未來無論如何,大小也有個官做。他文思敏捷,經綸滿腹,本次鄉試應難不倒他,徐家早有意將女兒許配給這位富家獨子,只待他鄉試金榜題名,便要同未來親家翁商量提親一事。薛華是九江鉅富,能與官場結親更是門當戶對,錦上添花,兩家竟是早就把這事看作是理所當然,徐穎芬表面上裝作不知,每當聽得家人談及此事,卻也是芳心竊喜。只是對薛起元來說,卻像是被趕鴨子上架,沒得選擇,心下甚為苦惱。
這一日薛家館學老師照樣來館授課,薛起元與蘇煥臣與一眾同窗照樣前來聽講做文章,唯徐穎芬因近日來多有閒言閒語談及她婚嫁之事,少女面嫩,漸漸地也就不來了。薛起元筆下來得,四書五經、詩賦策論都難不倒他,蘇煥臣卻是越來越不得勁,要不是蘇洋逼著他來,他寧可在家睡大覺,勝於在這裡枯坐聽講。
課間夫子休息去了,蘇煥臣頂著一顆昏昏沈沈的腦袋,忍不住趴在案上假寐。耳聽得其他同窗調侃薛起元今秋中舉之後,來年功名利祿、嬌妻美眷,實在令人艷羨不已。他耳中聽得這些逢迎溢美之辭只是感覺說不出的厭煩,只是話聲卻又不停地鑽進自己耳朵裡來。
只聽見一位同窗道:「薛兄才高八斗,今秋鄉試自是十拿九穩,到時我們徐家小姐離上花轎的日子還能遠嗎?她嘴上不好意思說,心裡只怕比在座諸位都還要樂呵。」另一位同窗道:「大姑娘出閣的日子不遠,這回羞得連學也不上了。薛兄,這就就是你的不對了,害得我們大家連徐才女的面都見不著了。」眾人只圍著薛起元鬨鬧取樂大笑。
「夠了你們!」突然間蘇煥臣站起,厭惡地朝著眾人瞪了一眼。眾人驚愕之餘,又紛紛抿嘴吃吃而笑。薛起元見好兄弟蘇煥臣如此反應,心下甚是過意不去,忙道:「公雞,別聽他們鬼扯,根本沒這回事。」薛起元只是翻著白眼,不予理會。
堂課結束,蘇煥臣背上書篋便走,卻給薛起元攔了下來,道:「公雞,你聽我說,你我和徐家妹子三人自小玩在一起,我就只當她是我妹子,從來也不作他想。你要是聽了不開心,別理會他們就是。」蘇煥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由得你?」薛起元低下頭沈默半响,道:「你跟我說真格的,你是不是喜歡徐家妹子?」蘇煥臣沈默不語。薛起元道:「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跟你明說了,我心裡另有喜歡的人,我是不會娶徐家妹子的。你要是對她有意,快跟你爹說去,去跟徐家提了這門親。你爹官位這麼高,徐家有什麼不樂意的?」
蘇煥臣望了他一眼,認真地道:「鐵頭,論學識,論人品,論武功,你鐵頭哥都比我強,穎芬一顆心都拴在你身上,我蘇煥臣有何能為,算哪根葱?」說著舉步離開。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道:「別再說你對穎芬沒意思,你會傷了她心的。祝你金榜題名。再見。」只留下薛起元呆立當地,無可奈何。
前幾日游天化在外省辦完了事回來,閒來考察兩徒弟的武功(而韓綾恰在此時拜別晦清道姑),除拳腳之外,兵刄上燕紅練的是柳葉雙刀與飛鏢,薛起元練的是劍,兩人平日以師兄妹相稱。他心知薛起元原是富貴人家,不能耽誤他功名,所以在武功上對他也就不甚苛求。而燕紅與外公相依為命,除了報仇一事之外,別無他想,因此練功也特別專心,長久下來燕紅的武藝較之薛起元硬是高了一籌。
這一日游天化在竹林裡讓兩人拆招試演,起手式之後,燕紅掣刀在手,一招「斜風擺柳」刀光一閃斜刺裡往薛起元削去,薛起元左手捏個劍訣,右手挽個劍花,劍走輕靈急刺燕紅右腕。燕紅迴刀避開,一個轉身改削為撩,左手「風起驚鴻」自下而上撩向薛起元左膝,同時右手刀埋著後著,待薛起元長劍架開後,一個轉身「迴風落葉」斬向薛起元肩背。薛起元原本在架開長劍,燕紅轉身未完之時,左跨一步右手橫劍平刺便可以破了這招,誰知燕紅餵招本不快,但薛起元還是慢了一步,露出背後老大空門,給燕紅轉了過身來右手刀自上而下斬向他左肩背。
燕紅手中刀比劃到他肩上三吋之處即停,退了下來,拱了拱手。
游天化在旁看得不甚滿意,直道:「元兒你這兩天練招總是不甚用心,為的啥緣故?要知臨場對戰首重進退趨避,差一吋可能就是開膛破肚之禍,所以料敵機先,後發先至乃武學之至理,你趨避太慢,如何避鋒制敵?若是鄉試在即,你可以暫時休息一陣子,待你考完了舉,再練不遲。」薛起元心中慚愧,答道:「師父教訓的是。弟子一時走神失了手。」
游天化雙手後背,道:「再練。」
薛起元抖擻精神,一個突進,一招「百鳥投林」劍指燕紅面門、左右雙肩,劍尖變幻,刺向三個方位。燕紅後踏一步,雙刀盪開劍身。薛起元抽劍橫斬,燕紅斜踏向前,搶先一步以左手刀格擋長劍,以右手刀斬其手腕。薛起元若再橫削過來,手腕必先送向刀鋒,只好硬生生收回,手一翻再向前刺。在這空檔燕紅腳下搶踏住方位,向右一側身避過劍鋒,左手刀已抵住了他頸項。
游天化喊一聲「罷了!」,說道:「元兒你心有旁騖,今天是練不成劍的了。到底怎麼回事?想小媳婦嗎?」
游天化只是一時玩笑,薛起元卻臉紅了起來,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今年秋闈之後,不管及不及第,他爹就要上徐家提親一事。
「成親?那是好事啊,難怪你心不在焉了。」游天化道。
「可是......」薛起元偷偷地瞄了燕紅一眼。燕紅只作不見。
游天化雖然平時不常與他們相處,但察言觀色,也猜得了七、八分。這兒女私情之事,並非他能喻解。他只好抓了抓頭,嘆了口氣,說道:「婚姻大事,自有你父母給你作主,我一個老叫化是沒資格說話的。你心裡有什麼主意,就趁早跟你爹娘說了吧。我幫裡還有點事,我先走了。」說罷將包袱一揹,拎了棍子,逕自去了。
「師妹......」薛起元只是看著燕紅,欲言又止。
「你練不練?不練的話,我也要走了。」燕紅提著雙刀,沈著嗓子問。
「我......」
燕紅見他一付扭扭捏捏的樣子,甚感不耐,雙刀入鞘,轉身要走。噹地一聲,薛起元長劍落地,只聽得他說:「我就要成親了。」
「嗯,恭喜你呀。」燕紅偏著頭,冷冷一個斜睨。
「可是......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
燕紅只是背對他,站住了不說話。
「我想,我去跟我爹娘說,讓他們跟你外公提親,做主了這門婚事,你看如何?」
燕紅心裡有氣,雖然她對這個正直而進取的師兄也有好感,奈何她身負血海深仇,偏偏仇人卻是他至交兄弟的父親,即便不管這些,他一個富家公子,放著眼前的功名利祿不要,要來跟她這個江湖兒女成親,可能嗎?只能說造化弄人,他根本不應該喜歡上她。而他居然傻到來問她的心意。
想到此,她悲哀地苦笑了一下,舉步便走。薛起元不明所以,心裡一急,衝到她面前,雙手扶住她雙肩,道:「你願意嗎?」燕紅只是眼看著一旁,淡淡地說道:「師兄,我沒心思談這事。徐大小姐出身好,學識佳,與你正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雙,你應該聽你爹娘的安排,娶了徐大小姐。」
薛起元沒想到她會如此冷淡,激動地道:「不!我不要跟她成親,我喜歡的是你呀!」說著將她強擁入懷。
燕紅一把推開了他,氣急敗壞地說:「薛公子,請你自重。」一扭身,飛奔而去,只留下薛起元呆立當地。
話說韓綾在燕紅住處休養了幾天,傷勢大好。馮雙喜與韓昌矩之孤女相逢,也自歡喜。祖孫倆問了韓綾好些話,得知韓綾逃出生天,又輾轉到河南由晦清道姑授藝,直說老天保佑,韓氏一家尚有骨血在世,復仇之心日益熾烈。
「只是沒想到那廝的侍衛居然武功不弱,如今想來更為棘手了。」馮雙喜說道,不禁面有憂色。
「單打獨鬥或許敵他們不過,但有綾妹和我一起,未始沒有勝算。綾妹使劍,我使刀;綾妹有飛刀,我射鏢,我們分進合擊,打不過也要打。」姊妹兩個對望了一眼。
自從那日韓綾夜刺蘇洋之後,府衙的戒備更為森嚴。要想潛入府衙更加困難了,如非蘇洋離開府衙,絕無機會。如此等了十數日,復仇的機會終於來到。近日多方探聽之下,朝廷剿寇需餉孔急,國庫空虛難以支應,欽差自京南下查帳籌款,九江向為魚米富庶之地,預計七月初三這日來到九江。按例,朝廷大員巡視,各地方州府官員必須迎出十里之外,蘇洋這天不僅必須出衙,尚且必需下轎等候,要刺蘇洋,這是唯一機會。
自安慶至九江走的是水路,按理欽差到九江碼頭之前,知府及一干官吏必須垂手恭候,大轎迎入城中。燕紅與韓綾可事先埋伏在旁,見機刺殺,馮雙喜居間策應。事極機密,日子越近,三人心事越重,日日到江邊碼頭勘察地形,推算欽差下船處、九江官員等候處、侍衛人數、方便下手處及逃跑路線。為此燕紅推說身體不適,已有幾日未找師父游天化點撥武藝。薛起元聞知燕紅有恙,數日之內不曾得見,正巧七月初三這日午時在市街上買了兩隻燒雞,前往燕紅居所,聊表關心。
正要走到燕紅家門時,碰巧燕紅與韓綾已勁裝結束,背劍攜刀,戴上竹笠準備出門。馮雙喜已早一步到江邊備馬車。薛起元這一遇,隨即尷尬地聊了起來。
「師妹,我聽師父說你身體不適,給你帶了兩隻燒雞來補補身子。現在可好些了?」「咦,這位是誰?」他連說了兩句話,就像是鄰居串門閒話家常似的。
「我現在沒空跟你講話,燒雞你帶回去吧。」燕紅神色不耐,不知為何這人偏挑這時候來囉嗦。時機稍縱即逝,他們必須趕緊到碼頭。
薛起元見了燕紅這副樣子,還以為她還在為幾天前的事生氣,情急之下拉住了她手,燕紅臉上一紅,將手一甩,喝道:「幹什麼?」伸手點了他三處穴道,薛起元隨即軟倒。燕紅在韓綾面前又羞又氣,只得請韓綾幫忙將薛起元拖到屋內,道:「我們有事要辦,你別再跟來。時間到了穴道自解,你就快走吧。」說完帶著韓綾一塊兒走了。報仇大事在即,這小子卻來窮攪和,燕紅只覺得說不出的氣惱。
燕紅與韓綾到了江邊碼頭,兩人尋到了馮雙喜,他備了一輛馬車遠遠停著。此時日正當中,熾烈的陽光把每個人曬得汗如雨下,熱氣蒸騰尤其使人難受。碼頭上擠滿了百姓,都來搶賭欽差丰采。燕紅沒有想到今日碼頭上會有這麼多人,卻是不好下手。
不久聽得知府的官轎儀仗遠遠一路鳴鑼喝道而來,百姓紛紛讓道。到得碼頭停下,一旁的侍從上前請示,蘇洋揭了轎簾走出,抬頭看看辰光,與一眾府吏走進了一處涼亭歇息,四周站滿了帶刀侍衛警戒。那姓查的護衛也垂手站在蘇洋身旁,氣定神閒,目不稍瞬。亭外百姓交頭接耳,人聲嘈雜,亭內蘇洋一語不發,只是枯坐乾等。不到一盞茶時分,天光漸暗,抬頭只見烏雲聚攏,遮蔽了大半個天空,江岸忽然風起,吹得碼頭旗招獵獵作響。
「船來了,船來了!」碼頭上有人攀在圍欄邊,指著江面開始鼓譟。眾人一同擠向江邊堤岸。那大船駛近碼頭,船舷上站滿了兵勇,船首旗旙上繡著「敕令欽差黃」五個大字,威風澟澟。船上水手將繩結抛向岸上棧台,棧台上的人接了套在了樁上,大船慢慢靠了岸。
蘇洋及隨員隨即出了涼亭,在棧台上恭候。
一聲炮響,鼓樂齊鳴,只聽著有人拉長了聲音喊道:「欽差大人到~」。船上侍從走下舷梯,臚列兩旁,居中一位肥頭大耳的花髮老者,身著官服,大模大樣地走下船來,後方跟著眾多屬員。
蘇洋連忙帶領從員低頭拱手,大呼:「卑職九江知府蘇洋,帶領九江府衙文武屬下,恭迎欽差大人尊駕!」說完與一眾屬員跪伏於地,眾百姓也紛紛跪伏。
誰知便在此時,空中點點降下了粗大雨滴,不一會兒大雨如注,眾百姓皆四散躱雨,有的躱在房簷之下,有的躱在涼亭裡。欽差及蘇洋的下屬趕緊給兩人撐了油紙傘,兩人被大雨一攪,未來得及敘禮,狀甚狼狽。
正在忙亂之間,只聽得群眾之中有人發一聲喊,衝出了幾名持刀蒙面大漢,當頭一人大喊:「殺了欽差!」往欽差疾奔而去。眾百姓見狀嚇得魂不附體,也不管大雨滂沱,紛紛作鳥獸散。那欽差急急躱到侍衛身後,眾侍衛抽出兵刄與大漢們打成一團。蘇洋受此一嚇,腿也軟了,躱到了轎後,伸出食指大喊:「哪裡來的反賊?都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