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MM中央訓練棟今日異常安靜。模擬戰場外的觀測室玻璃後方，站滿了技術人員與高階教官。所有目光無一例外，都落在中央那對哨嚮搭檔Emi與Bonnie。
沒有過多口令也沒有語音同步，他們的動作卻像經過數百次打磨。Emi持短刀側身而出，劃破空氣的力道精準俐落；而她的身後，Bonnie幾乎在同時啟動精神抑制波，協助鎖定敵方投影。
不需言語。他們的節奏就像共用一副神經系統。觀測室內的數據面板上，一條代表精神同步值的曲線快速攀升，閃爍著紅光的上限條被突破了。
「這……」一名數據技術官員倒抽一口氣
「已經超出共振臨界值警戒門檻。」
另一人低聲補充：「是無輔助屏障狀態下的紀錄，他們的精神圖景正在部分交疊。」
後方的Love站得很直，雙手交握在胸前，指節發白。她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那抹短髮身影。
訓練結束的提示聲響起時，Emi穩穩地將武器收回，轉身望向Bonnie。
那一瞬間，Bonnie卻略微踉蹌，像是失去平衡。Emi立刻上前扶住她。
「Bonnie？還好嗎？」
Bonnie抬眼，眼神短暫失焦，下一刻又回復穩定。她笑了笑，「我沒事，只是……有點暈。」
Emi的手沒有放開。她輕聲道：「先去休息區，我幫妳檢查一下數據記錄。」
休息區燈光柔和，瀰漫著低劑量冷卻劑與藥草萃取液的味道。
Bonnie坐在最裡側長椅上，拉開前襟透氣。Emi替她倒了一杯水，動作比平時更小心。
「這次的共鳴感……」Emi坐下來，語氣罕見地遲疑了一瞬
「妳也有感覺到吧？」
Bonnie點頭，手指仍在發顫
「像是……有個瞬間，我聽到妳的聲音在我腦子裡響，可那不是妳說的話。」
Emi沉默片刻，然後伸手替她撥開沾著汗水的鬢髮。
「也許我們……太靠近了。」她低語。
那聲音裡有種難以掩飾的自責，好像剛才的同步是某種錯誤。
Bonnie轉頭，額頭輕輕抵住她的額角，聲音柔得像一聲撒嬌：「那妳要離我遠一點嗎？」
Emi一愣，呼吸輕顫。
「不是……我只是怕……」她話還沒說完，Bonnie已輕聲接道：「妳怕的不是我，是妳自己。妳害怕再次失去，不是嗎？」
那句話像一把刀，沒有鋒利，卻慢慢劃過藏著舊傷的心口。
Emi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掌心覆上Bonnie後腦脈動點。
幾乎是瞬間，精神觸發湧現。兩人的精神體在視野之外的層面靠近，像潮水向著對方湧來，帶著過熱的情緒、碎片記憶、與渴望。空氣間有一股靜電般的顫動，隱約間甚至能感受到皮膚下微弱的頻率呼應。
然後，Emi猛然抽回了手。
她站起身，低頭深吸一口氣，彷彿將整個混亂壓下肺底。
「對不起……不能現在。」她低聲道
「不應該是這樣的。」
Bonnie仰頭看著她，眼中並沒有怒氣，只有一瞬間的失落。
她輕聲問：「那妳什麼時候才會覺得可以？」
Emi無言。
這問題太尖銳，也太溫柔。她找不到答案。
傍晚時分的訓練棟頂樓天台，風高而乾，陽光從雲隙灑下橘黃斑駁，貼著金屬欄杆生出一道道斷裂的影子。
Mim站在邊緣，手裡晃著一顆剛訓練完的感應球，球體閃著微弱的藍光，在她指尖像陀螺般旋轉。
她低頭往樓下看，靴底輕踩著金屬斜坡地磚。視線一落，就看見Bonnie正獨自穿過下層走道。
沒多想，她動作俐落地連跳兩階，擋在對方面前。
「最近妳滿紅的耶，走哪都聽得到妳的名字。」語氣是玩笑的，但眼裡那抹擔心藏不住。
Bonnie挑眉，眼角帶笑：「也該輪到我當主角一次了吧。」
「可妳這主角也太猛了吧。」Mim伸指點了點她的手腕上的監測表
「同步值拉那麼高，是打算把自己燒壞，還是打算嚇壞別人？」
Bonnie沒有退縮，只是看著她，語氣柔而堅定：「我在做該做的事。不能一直等著有人護著我。」
那話說得平穩，卻像在替某個壓抑很久的念頭辯護。
Mim沉默了一下。她明白，這不只是回應，更像是一種自我認同的宣言。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敲了下對方額頭。
「別把逞強當成長，Bonnie。」她低聲說
「真正成熟的人，知道該在哪裡停下。」
Bonnie沒答話，只是靜靜地盯著她，像第一次真的敢正視那些關心她的人。
她的眼神不再閃躲，也不再透著憤世嫉俗的薄鋒，反而像某種剛剛穩定下來的光。
而在距離她們幾層樓高的通訊塔陰影下，View靠在護欄邊，吸著一杯快喝完的冷飲，塑膠吸管在她嘴裡被咬得咯咯作響。遠遠的，她望著那兩個身影，沒說話。風從塔頂刮過，捲起幾片未清掃的文件紙與訊號布條。她一邊咬著吸管，一邊將視線鎖在Mim身上，那表情像是習慣了用沉默偷聽他人的溫柔。
「挺能說的啊，小雪貂。」她喃喃自語，語氣輕浮，卻透著一點誰都聽不出的笑。
夜色降臨後的訓練棟逐漸清空。
Bonnie獨自走回個人裝備艙，途中靜悄悄的，只剩感應燈一盞盞自動亮起。
她低頭看著手環跳出的任務提示，與Emi共同外勤查核，地點：東南資源廢棄倉區。任務描述簡短到不合常理，彷彿只是隨手排定。
她沒有表情地嘆了口氣。
這不是第一次，她感覺到某些任務似乎是「為她量身打造的」。是Love的安排？還是Emi主動爭取的？她無從得知。
但不論如何，她還是點下了「確認」。
走廊盡頭的武裝室燈光還亮著。她換上任務用防具，站在鏡前細調衣領與側帶，眼神冷靜得近乎專業。
這是她選擇踏入的節奏，沒有人強迫。
任務開始前，Emi早已坐在駕駛艙中等她。副駕駛門自動開啟時，車內的燈光與氣味讓Bonnie瞬間想起之前那場臨界共鳴時的呼吸與熱度。
Emi沒說話，只是轉頭看了她一眼。
「剛剛跟Mim聊得怎麼樣？」她問，聲音平靜。
Bonnie繫上安全帶，望向窗外，語氣淡淡的：「她講得沒錯。但我也有我該走的路。」
Emi點頭，像是早已預期這樣的回答。
「我不是擔心她說的，而是妳……會不會太急。」
Bonnie轉頭看著她，語氣堅定：
「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任務記錄第89分鐘，東南資源廢棄倉區第3號轉運站。
這裡原本是半自動化補給調配中心，現在只剩銹蝕鐵皮與半坍塌的貨架骨架。風穿過裸露的金屬結構，吹得屋頂掛布獵獵作響，灰塵與小塊碎玻璃灑滿地面，像一場靜止的爆炸殘影。
Emi舉起探測器，掃描牆角的舊設備接縫：「這區沒訊號干擾，妳那邊呢？」
Bonnie跪在廢棄配電模組旁，手指正調整殘存的通訊模組外蓋。
「應該可以回傳初步數據……但這一區有干擾殘波。」她語氣專注
「像是……某種弱訊號的長期釋出？」
Emi一邊繞過斷裂的地板邊角，一邊順手推開兩個倒塌的輸送箱。她忽然停下腳步，眉心微蹙。
「……妳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Bonnie抬起頭，周遭空氣像被拉緊的弦般寂靜。沒有聲音，甚至連風都瞬間靜止了。
但下一秒，有什麼從箱子堆裡滑落的聲響傳來。
輕、短、像一隻羽毛落地。
Emi轉身，往聲音方向走近。她的短刀依舊在手，呼吸壓低，動作極慢。
然後她看見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正躲在角落最內側的木箱縫裡，兩隻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圓滾滾的眼睛眨巴眨吧的，看起來莫名的有些既視感，好像在某個愛撒嬌的人身上看到過。
Emi頓了頓，慢慢蹲下身：「……妳是什麼？」
那孩子沒有回應。她只有巴掌大的身體比例，像三歲的小女孩，背後卻有一對半透明翅膀，在微光下微微閃動，像是……蝴蝶。
Bonnie聞聲靠過來，才剛探頭，那孩子就往後縮了一下，卻沒有逃跑。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Emi的臉。
「……她不會說話。」Bonnie一眼就明白了那動作。
孩子再度向前探了探，身上的灰塵與破損衣料讓她看起來像是流浪在外多時，卻依然有種難以言喻的純淨。
她突然張開翅膀，一聲不響地撲了過來。
Emi下意識要閃，右手舉起半寸，卻在看到那孩子額頭貼上的瞬間，忽然僵住了。
那不是撲擊。是依附。
孩子小小的手臂緊抱住她脖子，頭埋進她頸側，身體暖得驚人，呼吸輕柔。
Bonnie也嚇了一跳：「Emi？妳……妳還好嗎？」
Emi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站著，被這突如其來的黏貼方式弄得不知所措。
孩子又從Emi肩上轉頭望向Bonnie，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慢慢朝她伸出一隻小手。
像是在說：你們兩個，是一起的吧？
Bonnie怔了一下，最後還是彎下身，輕輕抱住她。孩子在她懷裡喃喃了一聲，聲音極輕，幾不可聞，像風摩過翅膀。
Emi低聲說：「她……不是變異體嗎？」
「是。」Bonnie確認
「但不是危險的那種。我覺得……她不是污染的源頭，反而像是某種共鳴的產物。」
「共鳴……？」
Emi望著孩子，呼吸忽然慢了下來。胸口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一下。
孩子貼著她，呼吸與她的心跳無聲同步。精神觸角延伸出去，觸及對方的感知時，沒有任何異常，反而像回音那樣，無聲地……吻了她一下。
她的視線落在孩子額角那點淡淡的閃光上，像精神導體共振時產生的微光餘燼。
這一刻，她意識到：這孩子是為她們而存在的。或者說，是在她們的精神圖景碰撞下誕生的「證明」。
Bonnie懷裡的孩子小小一團，體重幾乎輕得不像話，卻讓她下意識抱得極緊。
Emi回過神，默默走在她側邊，時不時瞥一眼那對柔軟翅膀隨風輕震。她看得出來，孩子在Bonnie懷裡是安心的，但更詭異的是，她貼著Emi的時候，也一樣平穩。
「太安靜了吧。」Emi低聲說。
「她似乎是那種……用共振替代語言的變異體。」Bonnie說著，低頭看向那雙抱住自己頸間的小手
「我覺得她聽得懂我們的情緒。」
風從半坍的倉庫窗口灌進來，捲起灰塵與舊紙屑。Emi抬手替Bonnie遮了遮風，手掌不經意落在她手臂上。兩人之間一瞬間幾乎無需言語。
孩子在懷中轉了轉，耳朵貼著Bonnie的胸口，微微發出類似蜂鳴的低頻聲。
「她的精神波好安靜，幾乎沒有起伏……」Bonnie忽然說。
「像是……剛剛的我們？」Emi一時沒忍住回應了這句。
Bonnie轉頭看她，笑了一下：「不，是像『剛剛我們都安靜下來以後』的樣子。」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直到車輛出現在視野盡頭。
她們一路將孩子護送到車上。Emi先上駕駛座，Bonnie坐在副駕位置，將孩子抱在自己與椅背之間。那孩子竟也知道要安靜，沒亂動，只偶爾蹭蹭兩人的手臂，像是在確認「妳們還在」。
啟動車輛前，Emi忽然轉過頭：「我們不能一直叫她『孩子』。」
Bonnie挑眉：「那叫什麼？」
Emi沉默了幾秒，才說：「Any。」
「嗯？」
「Amy的 A，加上妳的 ny──Any。」Emi說這句時，聲音很輕
「也可以是 any，就是──無論哪一種，只要是我們的選擇。」
Bonnie怔住了一瞬，然後忍不住笑出聲。
孩子似乎也察覺氣氛變了，輕輕在她肩上蹭了蹭，小小的翅膀拍了兩下，發出幾乎聽不到的「啪」聲。
「Any⋯」Bonnie輕聲喚她
「妳喜歡這個名字嗎？」
孩子抬頭，眨了眨眼，然後用額頭輕輕抵了抵她的下巴。像在撒嬌，也像在說「可以的」。
Emi發動車子，望著側窗外退去的廢墟，一邊說：「這很像是我們做的第一個……共同決定。」
Bonnie側過頭，看著她的側臉，那副總是躲在笑意底下的寂寞，今日似乎少了一點。
「那就再多做幾個決定。」她說，聲音柔軟
「像是，今晚的報告，妳寫？」
「……那我要寫什麼？」
「寫我們撿到一個會貼人又不會說話的異變體小孩，她現在叫Any。」
「這樣會被當作戀愛小說吧。」
「那正好。」Bonnie望向車窗倒影裡自己懷裡的孩子，淡淡一笑：「我們不是本來就活在一場很難結尾的故事裡？」
車窗外是乾冷暮色中逐漸拉長的影子，而車內的三個生命，此刻卻像是某種嶄新篇章的開端。沒有明確起點，也無需預設終點，只是因為那是一個「她們共同選擇」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