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拔劍。」
六個人停下了腳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們不是練武的麼?來,拔劍讓我瞧瞧。」從火車站往比賽場地的路上,經過這麼一小段半山路。不知在進行什麼工程,停了一台怪手、兩台推土機,柏油路旁的山腳地被挖出一條深溝。離比賽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一行人扛著社團的刀槍棍劍,一邊走著一邊在馬路上閒聊玩笑時,被一個宏亮的聲音打斷了嬉鬧。說話的是個白髮蒼蒼的工人,時值冬日,寒風凜冽,老工人上半身卻僅穿著一條骯髒的背心,現出盤根錯節的肌肉線條,他的胸口有個人身魚尾、看起來古老而詭譎的刺青圖案;那人像的五官特異,銅鈴般的眼瞳,竟像在回看著任何正注視著祂的人,魚尾狀若龍蛇,越過老工人的肩膀直到背上,像是懸在半空一樣,麟光閃閃,甚是威猛。更奇特的是,幾條銀亮的鐵鍊,將老工人的手腳交叉捆鎖,鐵鍊看起來頗有份量,他居然穿戴著上工,渾若無物。老工人原本正在努力地鏟地,轉頭看見他們六人,便停下手上的工作出聲相詢,鏟子卻並不放下。
李福平怔了怔,見同伴們都有些不知所措,於是走上兩步,向老人哈腰行禮,「老……老先生您好。我們是大學社團,來這邊參加比賽的,這些兵器都只是表演套路的道具。而且我們是大一新生,還沒……」
老工人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參差銀牙,「沒關係沒關係……瞧瞧就好,拔個劍,我來看看你們功力到哪。」
李福平心裡嘀咕:「那要找學長來呀!都說我們還沒學到兵器了。」但從對方的舉止言談,不難猜出也是個練家子,說不定還是武俠小說中的隱居高手?他一面覺得哪有這種巧事,一面拿出對長輩的應有態度,禮數上絲毫不敢稍怠,又鞠了個躬,「是真的,老前輩,我們只是初學,沒有功力,這些是幫忙帶過去給學長們用的。我們練武只是運動,真的不敢在前輩面前亂來。」
老工人喔了一聲,神情間彷彿有些許掃興,又彷彿表示理解。
「你們聽過李小龍嗎?」「有。」那還用說。
「我曾經教過李小龍武功。」
眾人依然不知該作何反應,李福平只好硬著頭皮扮個訝異無比的神情:「真的嗎?」
老工人欣然頷首,「是啊,想當年我呼魯呼魯呼魯……」
李福平打開了右邊耳朵,老工人接下來所講的,便順著風向流走了,只剩下呼魯呼魯聲響。說著說著,老工人突然橫舉鏟子,前後推了幾下。
這幾下讓李福平瞬間清醒,耳朵重新豎了起來。和一些玩票性質的社員不同,他是真的從小著迷於武術,讀過許多相關的傳說和典籍,知道看似深奧的武學其實都具備合理的基礎,與實戰的功效。老工人的這幾下,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鏟土動作,但收發勁的方式、節奏的別出心裁,讓簡單不過的姿勢變成了近身攻防的殺招。六個人雖是初學,見到老工人這等氣勢也感覺得出不凡,其中李福平更是驚訝讚嘆,知道眼前極可能真的是名武學高手。
老工人望著李福平,知他心領神會,笑著不再說話,轉身繼續工作,不再理會幾人。李福平對他的背影行了禮,「謝謝老前輩。」和伙伴們繼續邁開步伐。
「篤、篤、篤……」
很奇怪的聲音,清晰可辨,但彷彿細細地只在李福平耳屏之間環繞,將其他聲音隔離在外。李福平停下腳步,伙伴們似乎並沒有聽見,依然向前走去;他回頭看,老工人背對著眾人,一手舉著鐵鏟頓地,篤、篤、篤、篤,動作看起來毫無意義、卻緩慢而確切地敲著。
這是上個星期的一件往事。
「孩子,拔劍!」
又一次驚醒。他瞇著眼睛看了看鬧鐘,只差幾分鐘七點,於是掙扎著翻身,取消了鬧鈴。
從遇見老工人的那天起,李福平已連續作了四個晚上的夢。每晚都是相同的夢境,四面八方俱是肅穆黑暗,只剩下一個聲音、一句話在往復迴盪。
「篤、篤、篤……」
「孩子,拔劍!」
每回醒來,都發覺冷汗浸濕了汗衫被縟。
天空露出了魚肚白,隔壁床鋪依然陣陣呼聲,對鬧鐘完全免疫。死田雞,昨晚不知又上哪把妹鬼混了。李福平捂著額頭,彷彿這樣可以稍緩頭痛似的。
有什麼特別的意涵嗎?還是只不過自己難忘這段奇特遭遇,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有可能吧,但不可否認地,李福平對老工人存有莫大好奇,是不是李小龍的老師尚未可知,但懷著驚人技藝和精彩故事是絕對的,隱隱覺得只要能夠跟他多說一會兒話,就算只是短短一兩分鐘,都很可能獲益匪淺。
今天星期四,第三四堂課是補修的微積分,本學期難得還沒翹過的課。要破例嗎?這並不是一個太困難的決定;被難以言喻的好奇心驅使,幾分鐘後,李福平梳洗完畢出門,不久便搭上了往台北的火車。
對於李福平來說,那不僅僅一次際遇。在夢裡,那更像是一種……召喚。
「孩子,拔劍!」
「請問,有沒有一位老先生在這裡工作?」
工頭一愣,咧著嚼檳榔的大嘴呵呵笑,「瞎瞇老先生?溫家每一個攏嘛老先生!」
李福平待要形容,彷彿聽見右後方山溝裡傳來輕微的聲響:「篤、篤、篤……」
他隨口向工頭道了謝,循聲走去。
聲響消失了。李福平走到遇見老工人的溝渠處,剛剛明明在這邊探過兩回,都沒聽見過半滴工地聲音;此時確定剛才的篤篤的鏟地聲就發自鄰近,卻未見人影。附近的不知國中還是國小傳來下課鐘聲,應該是正午放飯時間了;他原地轉了幾圈張望,再一次看向溝渠時,忽然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異樣。
哪兒不一樣了?怎麼溝渠忽然看起來有點說不上來的改變,還是……摩托車,對了,應該是摩托車的關係。他快速整理著記憶:剛剛瞥見溝渠旁,停放著一輛沾滿泥水的野狼一二五,李福平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小時候老爸都是騎這種車,載自己上下學;十幾年後的今天,這個車款已近絕跡,沒想到在這個地方還看得到,所以有多看了兩眼。
但摩托車不見了,就在李福平轉身這短短幾秒鐘之間。
怎麼回事?是自己眼花了嗎?他敲了敲自己腦袋,仍不得其解,決定先撥通電話。按開手機,時間顯是十二點零五分。
「喂?田雞!幫我個忙好嗎?」
「……靠,我要睡覺……你找老盧幫你點名啦!」話筒的另一端仍睡意盎然,日上三竿正好眠,這本是田雞的正常作息。
「不是啦!我是要說……」
要說什麼?
李福平突然楞在原地。腦子忽然一片空白,這是為什麼?剛才一道確切的直覺,告訴自己現在必須打電話給室友、大宅男田基德,但自己連為什麼要打這通電話都不知道,是要他幫什麼忙?或者只是單純告知行蹤報平安?
「啥?」田雞依然半夢半醒。「怎樣啦?你人在哪?」
李福平努力思考,腦海中莫名浮現了好幾個異常明確、卻毫無意義的訊號;「七即是五」,什麼意思?「既往不歸」,什麼意思?
「我,我在台北。」
田雞「咦」了一聲,「跑去台北幹嘛?下午的聯誼還來不來?」
聯誼?好像就是這件事,又好像不是。心底有個聲音隱隱告訴自己別透露太多,但眼下也只能說個明白:「記得我前幾天跟你說過,在台北遇見的隱世高人嗎?」
「你去找他呀?那很好啊。」田雞忽然像是醒了一半。前兩天他們聊過這件事,這傢伙異乎尋常地興致勃勃,「不早講,早知道我昨天就不熬夜搞團戰,今天跟你一塊兒去了。『高人』跟你說了些什麼沒有?」
「還沒找到他。總之,三點聯誼我大概趕不回去了,叩老宅或小魏看看能不能補缺吧。」
田雞「喔」了一聲,掛了電話。
「篤、篤、篤……」
聲音又出現了!雖然清晰,卻異常地沈悶、遙遠。這一回,李福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仔細聆聽,判斷是來自地底。環顧四周,能通往地下的,只有眼前這個施工溝渠,他不再猶豫,捲起褲管,小心翼翼地攀爬進了溝渠。
溝渠裡一片漆黑,遠方一粒光球晃動,猜想是工地專用的帶燈安全帽;伴隨著「篤、篤」的聲音,那道頂著安全帽、身上還圈著幾條銀線的依稀人影,應該就是老工人,正在努力地鋤地。目測一下這段距離,似乎竟有好幾十公尺。溝渠有這麼長嗎?實在很古怪……但剛剛繞過幾圈,明明沒有看見其他入口。
「老先生!老先生?」
連叫了幾次,沒有回音。但不知怎地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愈往前走,李福平的心情反而愈是篤定。他滑開手機,勉強就著螢幕上的光亮,踏著崎嶇不平的泥水地前進。
「老先生?請問?」
「篤、篤、篤……」
老工人的身形逐漸清晰可辨,隨著不斷地鋤地,他身上的銀鍊條不時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李福平一面走,一面試著叫他,老工人卻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只是揮舞著巨鏟,完全專注在眼前一片漆黑的、不知是什麼的事物上。
李福平不敢再叫,繼續蹣跚行進。忽然一個踉蹌,手機自指尖滑落,身上僅餘的光亮於是消失了蹤影。他蹲下身來摸了幾回,始終沒摸著,只好繼續前行,好不容易挨到老工人旁邊。
「你來啦?」老工人忽然開口,卻依然頭也不回。
李福平心中驚訝,「他知道是我?難不成他在等我?」正想回話,忽然看見老工人背上有個黑嘛嘛的東西,開始不規則地蠕動。
李福平連忙出言提醒:「老先生!背上……」順手往那團黑色的東西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