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織網者的星語
空氣裡殘留著EMP衝擊後的焦臭味，混雜著塵土和隱約的血腥氣。電力中斷後的綠洲社區籠罩在忽明忽暗的應急冷光燈下，如同巨獸垂死掙扎的喘息。人們的臉上刻著驚惶，低語和壓抑的啜泣在狹窄的通道裡迴盪，恐懼像潮濕的苔蘚，無聲地在這片脆弱的綠洲上蔓延。
蘇芮扛著諾拉，像一頭矯捷的豹子穿行在混亂的陰影中。女孩在她臂彎裡輕得像一片羽毛，身體卻緊繃著，微微顫抖。諾拉小小的手掌死死按在蘇芮的戰術背心上，指尖冰涼。蘇芮能感覺到那細微的顫慄，如同受驚小獸的心跳，透過衣料清晰地傳來。每一次顛簸，諾拉喉嚨裡都會溢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她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冷汗濡濕，黏在蒼白的臉頰上。
“撐住，小傢伙！”蘇芮低吼，腳下毫不停頓，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地掃視著前方可能出現的危險。“就快到了！”
她們衝進“生命樹”核心區域。柔和但極不穩定的綠光從中央巨大的維生艙散發出來，映照著林薇安詳卻毫無生氣的臉龐。無數發光的導管和線纜如同靜脈與神經，深深扎入她瘦弱的身體，連接著周圍嗡嗡作響、此刻卻閃爍著刺目警報紅光的維生設備。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和某種神經活性液冰冷的氣息。屏障被EMP撕裂的“破口”，在這裡化為了最直觀的風暴——監測林薇腦波活動的全息屏上，原本應平穩流動的柔和光帶，此刻變成了瘋狂抽搐、尖銳起伏的猩紅鋸齒，伴隨著儀器持續不斷的尖銳蜂鳴，如同一把把無形的銼刀，狠狠刮擦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陳默已經撲到了主控台前，手指在實體鍵盤和殘存的全息界面上飛快跳躍，額頭佈滿細密的汗珠。他手腕上那個自製的神經抑制環正發出令人不安的、低沉的嗡鳴，暗紅色的光芒急促閃爍。“屏障韌性跌破安全閾值！外部情緒湍流倒灌速率超標百分之三百！林薇的神經網在超載邊緣！”他嘶啞的聲音穿透警報聲，“蘇芮！把諾拉放到維生艙旁邊的接觸點！快！只有她的‘光絲’能直接干預屏障結構！”
蘇芮毫不猶豫，將諾拉輕輕放在維生艙旁一塊散發著微弱金屬光澤的圓形合金平台上。冰冷的觸感讓諾拉猛地哆嗦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她的瞳孔因為劇烈的精神衝擊而微微放大，映照著維生艙內林薇蒼白的臉和頭頂那片代表著意識風暴的猩紅數據流。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姑姑…”諾拉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她下意識地想蜷縮起來，遠離那洶湧而來的、混雜著哨點守衛者臨死絕望和脫鉤區無盡饑渴的冰冷“鋼針”。太痛了，太吵了，無數的尖叫和嗚咽在她腦子裡轟鳴，幾乎要將她小小的意識撕成碎片。
“諾拉！”陳默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焦灼，穿透了混亂，“聽我說！看著林薇姑姑！感受她！她還在！她的網破了，但根還在！用你的光，去找到那些斷掉的‘線’！把它們…連起來！像你平時安撫大家那樣！但這次，要更快！更強！”
諾拉渾身一震，淚水終於滾落。她看向維生艙中的林薇，那張熟悉的、總是帶著溫柔疲憊的臉龐。一股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感覺”透過冰冷的金屬平台和狂暴的混亂湍流，頑強地觸碰到了她——那是林薇姑姑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意志，是綠洲最核心的溫暖與守護。這感覺像黑暗中的一顆微弱的星辰，瞬間點燃了諾拉內心深處的勇氣。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腦海中翻騰的冰冷惡意和尖嘯，將小小的、冰涼的手掌完全貼在金屬平台上。閉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去感知，去觸碰那屬於林薇姑姑的、熟悉的“頻率”。
“唔…” 諾拉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額發。幾縷細弱、顫抖的藍綠色光絲，艱難地從她緊貼平台的掌心邊緣和腳底溢了出來。它們像初生的、怯生生的藤蔓幼芽，在冰冷的金屬表面遲疑地探出頭，緩慢地、蜿蜒地延伸。它們的目標，是維生艙下方那些連接林薇神經接口、此刻正劇烈閃爍、代表屏障破損區域的數個紅色警示光點。
光絲觸碰到其中一個劇烈閃爍的紅點。剎那間，一股更加狂暴、充滿毀滅性怨毒的混亂情緒洪流，如同潰堤的冰河，順著那縷微弱的光絲狠狠衝向諾拉！
“啊——！” 諾拉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慘叫，身體猛地向後彈起，又被蘇芮死死按住肩膀。她緊閉的雙眼眼角，竟滲出了一絲殷紅的血跡！那縷試圖連接的光絲瞬間崩斷、消散。
“諾拉！” 蘇芮的心臟幾乎停跳。
“不行…太…太重了…” 諾拉大口喘息，聲音破碎，帶著抑制不住的哭音和劇痛，“我…我拉不動…”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時刻，一陣壓抑的、此起彼伏的哭聲從核心區的入口處傳來。幾個驚魂未定的婦女，緊緊摟著她們的孩子，被巡邏隊員護送著退守到這裡。孩子們大多只有五六歲，他們的小臉嚇得慘白，眼中噙滿了淚水，身體因為恐懼而不停地發抖。其中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懷裡死死抱著一個髒兮兮、缺了一隻耳朵的布兔子，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媽媽…嗚嗚…兔兔…兔兔壞掉了…外面好可怕…好黑…有怪聲音…” 小女孩抽噎著，斷斷續續地哭訴。她的恐懼，純粹而尖銳，如同又一枚細小的針，加入那本就混亂不堪的情緒風暴。
然而，這純粹的、屬於孩童的恐懼和悲傷，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過諾拉混亂的感知。她沾著血跡的眼睫顫動了一下，沾血的視線模糊地投向那個哭泣的小女孩，投向那個破損的布兔子。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微弱卻清晰的流星，瞬間擊中了諾拉。她需要…錨點！她需要更多像林薇姑姑那樣溫暖的“頻率”，來對抗那冰冷狂暴的混亂湍流！孩子們…他們的情緒雖然是恐懼，但卻是…真實的！未被污染扭曲的！
用盡全身力氣，諾拉抬起顫抖的、沾著自己血跡的小手，指向那群驚恐的孩子。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讓他們…靠近…手…手放在…平台上…或者…拉著我…”
陳默瞳孔猛地一縮，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快！照她說的做！”他對著那些護送孩子的隊員和母親們吼道，“讓孩子接觸諾拉或者平台！快！這是修復屏障的唯一機會！”
母親們雖然驚疑不定，但在巡邏隊員的催促和陳默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還是將自己嚇壞了的孩子們輕輕推向前，引導著他們冰涼顫抖的小手，怯生生地觸碰金屬平台的邊緣，或者小心地拉住諾拉冰冷的手指、衣角。
奇蹟發生了。
當第一個孩子的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當第二個孩子冰涼的小手怯生生地抓住諾拉的衣角，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屬於孩童的、帶著恐懼但也帶著對母親本能依戀的“頻率”，如同涓涓細流，匯入了諾拉瀕臨崩潰的感知網絡。
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純淨“溪流”匯聚而來。
諾拉沾血的雙眼猛地睜開！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光芒！她沾著血跡的小手再次重重按在冰冷的金屬平台上。
**嗡——！**
比之前明亮數倍、凝實數倍的藍綠色光紋，驟然從諾拉的掌心、足底，甚至從那些觸碰著平台和孩子們接觸諾拉的地方爆發出來！不再是顫抖的藤蔓，而是無數道璀璨的、流動的光之溪流！它們在諾拉的意志引導下，如同擁有生命的星河，瞬間交織、匯聚，精準地湧向維生艙下那些代表屏障破損的猩紅光點！
光絲不再試圖“拉動”那狂暴的混亂湍流，而是溫柔地、卻帶著堅韌無比的力量，將那些從破口湧入的、冰冷尖銳的情緒碎片——邊境守衛的絕望、脫鉤區的饑渴麻木——輕輕地包裹、疏導、撫平。光絲如同最靈巧的織女，將這些狂暴的“亂線”重新梳理、編織，引導它們融入林薇那張代表屏障的、巨大而脆弱的無形神經網絡之中，成為修補破損的“材料”。
維生艙周圍刺耳的警報聲，那令人心臟揪緊的尖銳蜂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減、降低！全息屏幕上，那瘋狂抽搐的猩紅鋸齒波紋，開始奇蹟般地變得平緩、柔和，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小，色澤也逐漸從刺目的猩紅向著代表穩定的淡綠色過渡！
陳默眼鏡鏡片上瘋狂滾動的危險數據流也終於開始放緩。他死死盯著代表屏障穩定性的曲線，那條瀕臨死亡的線，正被一股柔和而頑強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向上拉回安全閾值之內！他緊繃的下頜線條終於鬆動了一絲，近乎脫力地靠在控制台上，眼中是劫後餘生的震撼和難以置信的驚嘆。
蘇芮看著被柔和光絲包裹、如同置身星海中心的諾拉，看著她小小的、沾著血跡卻散發著聖潔光輝的臉龐，看著那些懵懂的孩子們無意間成為這奇蹟的一部分，她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獨眼中閃過一絲近乎虔誠的光芒。她想起了蘇哲小時候生病發燒，自己也是這樣守在床邊，握著他滾燙的小手…守住這裡，就是守住了希望！這光，這由孩童純淨心靈和諾拉天賦共同點燃的光，就是那該死的地獄裡，唯一能拽回她弟弟的繩索！
諾拉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在光暈中投下陰影。她全部的意志都沉浸在那片由光絲構築的、正在被修復的無形網絡中。她能“感覺”到林薇姑姑那微弱卻溫暖的意志，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指引著光絲的方向；她能“感覺”到孩子們純粹的情緒溪流，為她的力量注入生機；她也能“感覺”到，那屏障巨大的破損，正在無數光絲的穿梭編織下，一點點地彌合、加固…
然而，就在屏障的修復進入最關鍵的收尾階段，諾拉的精神也繃緊到極致的瞬間——
“呃…嗚哇——！”
一聲淒厲至極、完全不似孩童的尖銳哭嚎，猛地從諾拉身邊炸響！是那個抱著破損布兔子的小女孩！她原本只是恐懼地哭泣，此刻卻像是被無形的烙鐵燙到，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後弓起，眼睛瞪得幾乎裂開，瞳孔深處倒映出瘋狂旋轉的、冰冷而陌生的幽藍數據流！她懷中的布兔子被狠狠甩飛出去。
這聲蘊含著極致驚恐和某種非人痛苦的嚎叫，如同一個邪惡的信號。緊接著——
“啊！有東西…有東西在我腦子裡爬！好冰！好痛！” 一個小男孩抱著頭，像被電擊般在地上瘋狂打滾。
“不要過來！紅色的眼睛！好多紅色的眼睛！” 另一個女孩死死捂住耳朵，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眼神空洞地盯著空氣中不存在的恐怖。
“嘻嘻…嘻嘻嘻…碎了…都碎了…” 還有一個孩子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空洞的笑容，手指神經質地摳挖著金屬平台的縫隙。
孩子們純淨的“頻率”溪流，在這一瞬間被某種冰冷、扭曲、充滿惡意的數據流強行污染、截斷！如同清澈的溪水被倒入墨汁和毒液！諾拉正在編織的、依賴於這股純淨力量的光絲網絡，瞬間遭到了毀滅性的反噬！
“噗——！” 諾拉如遭重擊，身體劇烈地痙攣，一大口鮮血猛地噴灑在冰冷的金屬平台上，濺落在那些剛剛還璀璨流動、此刻卻驟然黯淡紊亂的藍綠光絲上。猩紅與藍綠交織，觸目驚心。她眼中的光芒迅速熄滅，被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黑暗和劇痛淹沒。最後的意識裡，只剩下孩子們扭曲的哭嚎尖叫，和一個如同跗骨之蛆般鑽入她破碎感知中的、冰冷的、帶著數字雜音的嘶語：
**“…發現…高熵…源…鎖定…捕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