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給站的早晨一如往常地靜。
銀色沙塵還沒完全沉降，細微的光粒懸在空氣中，像是水中漂浮的魚卵。雜貨站前的小旗幟在風吹過時微微晃動，牆角那個壞掉一半的風力發電儀，仍舊發出卡答卡答的聲響。
Milk醒得很早，像往常一樣。習慣在第一道陽光還沒照進室內前，就完成水濾裝置的更換。她動作熟練，從無拖延。只是，今天她在過濾管前停了一下。
那瓶原本該放備用濾心的角落，空了。
她愣了幾秒，才想起自己三天前已經用掉最後一支。當時只在心裡記了筆，還沒補進庫存冊。
「……忘了。」
她低聲說了一句，沒人聽見。然後照常記錄下水質數據，把剩餘濾片拆來清洗重複使用。
她不是不知道這樣會造成污染風險，只是補給站目前的營運狀況，不允許她浪費。補貨通報每次要經過三層審核，送達時間也不可控。加上這一年來前來換物的民眾越來越少，空曠的補給站像是被遺忘的角落，只剩她一人還維持著某種秩序。
門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我幫妳把那幾箱紙包水搬到前台了，剛順便數了一下庫存，重複登記有六筆，妳知道嗎？」
是Love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但語氣意外輕快。
Milk回過頭，看見她穿著隨便的外套，還抱著打哈欠的MuvMuv站在門邊。
「我記得我標過。」Milk答。
「妳標的是一週前的數量啦，然後又加了一次，反而超了。」
Love靠著門框，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本小筆記本。「還有啊，前兩櫃的乾糧袋被熱氣逼開了縫，有兩包長菌，妳沒聞到嗎？」
Milk沒有立刻回答。她知道 Love 說得對。
這些事她其實也察覺過，只是一直沒有時間處理。或說，她不知道怎麼處理。
「妳今天……看了很多啊。」她轉身繼續擦濾芯，語氣不痛不癢。
「沒什麼啦。」Love笑了笑
「我以前不是常幫人查帳嗎？塔裡很多新人交接失誤，我都習慣了。」
「我不是新人。」
「但這裡的記錄是三年前寫的。那不是妳寫的吧？」
Milk停下動作。
她沒有回嘴。Love說的沒錯。這座補給站原本是她父親留下的，她只是照本宣科地接手，卻沒真正學會怎麼維持一間「給人用」的地方。
她更擅長的是清單上的規則任務、遠距防禦和物資分發。那些明確的流程她記得住。但現實不會總有清單。
「……那再麻煩妳重新登記一次。」Milk說。
Love眨了眨眼。
「欸？這麼輕易就把記帳權交出來了？我還以為妳會守住這最後的堡壘欸。」
「妳比較會做。」
「……」
Love看著她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妳真的很怪欸，但我喜歡這種誠實。」
MuvMuv在她腳邊轉了一圈，最後用腦袋輕輕頂了Milk一下。
她蹲下摸摸牠的頭，小聲道：「這小傢伙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會做生意。」
「牠只知道哪裡有東西吃啦。」Love彎下腰戳了戳MuvMuv的肚子
「但牠會選擇妳睡哪裡，應該還算有眼光。」
補給站這天多了很多工作。
Love盤點了整個架上貨品，標上顏色分類，幫Milk寫了新的物資存量冊；她還重新修好了進氣口的感應器，讓空氣再度能自動更新。她嘴上嘟囔著「這些活我以前做膩了」，手卻動得比誰都快。
Milk本來只是默默看著，但漸漸也跟上她的節奏，兩人幾乎沒怎麼說話，卻意外協調。
直到傍晚，Love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了一口氣。
「妳爸以前是怎麼經營的啊……這些登記邏輯跟塔的系統根本對不起來欸。」
「他有他的方法。」Milk倒了兩杯水給她
「我沒學會。」
「妳做得很好了，至少撐到現在。」Love看著她認真地說
「只是妳不適合一個人。」
Milk沒馬上回答。她低頭看著手裡的杯子，指尖捏緊杯緣。
她想說「我早就知道了」，但沒開口。
晚餐是Love做的簡易蛋炒飯，味道意外不錯。MuvMuv吃得飛快，還把自己的頭巾弄得整個歪到臉上。
她們坐在補給站屋外的平台邊，看著太陽緩緩沉下去。
「……明天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Milk忽然開口。
Love轉過頭。
「去哪？」
「西側護牆那邊，過去一點有一段輸水管好像破了，我一直沒時間去看。」
Love沒有立刻答應。
「妳是說，要我一起出任務？」
「就當是……合住協議的一部分。」
她故作輕描淡寫地說。
Love笑了，眼神卻有點熱。
「好啊。那我明天早起幫妳準備水袋。」
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會記得帶濾芯，這次不讓妳忘。」
Milk沒有否認，只是輕輕點頭。
夜裡的補給站安靜得像空無一人。
Milk睡得很淺。她一向如此，尤其是身邊多了人之後。她總是擔心有聲音、有變異體靠近、有風帶著塵進入過濾網裂口裡。這些細瑣的風險她習以為常，卻也因此很少睡得熟。
她翻身坐起來時，才凌晨三點。
補給站外傳來微弱的聲響，不像警報，也不是風。更像有人在走動。
她拿了手電筒，拉開後門。
站在門口的是Love。
她也沒睡，外套披著，手裡端著一杯茶。MuvMuv蹲坐在她旁邊，像個小型的警衛，舌頭吐出來納涼，頭巾整齊，包包乖乖背在身上。
「我以為妳在睡覺。」Milk說。
「我起來喝水，結果牠不見了，我就出來找牠。」Love搖了搖茶杯
「結果牠根本是來站崗的吧？」
Milk沒笑，只是默默在她身邊坐下。
「……這裡太安靜了。」Love忽然低聲說
「跟塔不一樣。」
「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她搖頭
「只是我總覺得……一安靜下來，腦子就會開始亂想。」
Milk轉頭看著她，等她繼續。
Love看著地平線遠處的微光線
「我離開塔之後，原本以為會很輕鬆。但其實反而更難入睡。任務時被派出去至少知道明天要幹嘛，現在反而什麼都沒有……空著，就會亂想以前做過的蠢事、說過的氣話，還有那些錯過的。」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低一點。
「包括妳。」
Milk沒有立刻回應。風穿過門縫，帶著淡淡的塵味。
她看著地板，輕聲說：「其實……我那時候以為妳是故意不回來的。」
Love一怔，呼吸停頓了一下。
「不是不回來，」她低聲
「是……怕妳不想見我了。」
「不是的，」她忽然抬起頭，有些急地接著說，
「我只是……那時候太混亂了，連自己想幹嘛都不確定。我怕見到妳，只會讓自己更沒立場。塔裡的生活把我磨得太圓了……我不想在妳面前，是那個樣子。」
Milk抬頭看她，神情平靜，像是等著她說完。
「我其實也很怕再見到妳，」她說，語氣極輕
「怕妳和記憶裡不一樣。」
Love沉默了幾秒，像是咀嚼那句話的重量。
她終於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將那杯剩下一半的茶遞過去，語氣帶著小心又真誠的期待：「那我們現在……能不能一點一點，重新熟起來？」
Milk接過杯子，指尖碰到她的指節，還有些燙。
「嗯。」
她點頭。
MuvMuv打了個呵欠，伸展身體後，跳到兩人中間，咕嗚一聲倒在Milk腳邊，像是在宣布今晚的崗位結束。
隔天清晨，Milk又醒得很早。
但這次，她在廚房裡看到Love已經醒著，圍著圍裙、努力把水煮蛋煮得不會爆開。
「早。」Love回頭對她笑
「我今天有記得設鬧鐘喔。」
Milk看著她，又看了看 MuvMuv 正在舔一只空罐頭。
「……把那個鹽巴罐轉小一點。」
「收到。」
兩人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默契地在狹小的廚房裡讓出彼此的空間，像早就住過好幾年。
Milk背上裝備準備出任務時，Love已經打包好了兩份午餐，還貼心地裝了濾水膠囊。
她一邊檢查裝備一邊念叨：「今天那個輸水管我幫妳處理，妳負責看環境，我記得那邊風大，容易鬆接頭。」
「妳記得那裡？」
「當然記得。我第一年當實習哨兵的時候就去過。」Love咬著吸管，笑嘻嘻地說
「那時候還被妳罵『這也會忘』。」Milk挑眉。
「那妳現在記起來了？」
「哼哼，誰叫那次被妳罵得特別慘。」
Milk沒說話，只是轉頭出門。
Love抱著MuvMuv追上去，順手把那顆歪掉的頭巾重新繫緊：「出發吧，我們的合作人生正式啟動～」
太陽斜斜地照在補給站的圓形金屬門上，映出兩人的影子並肩而行，緊緊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