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入特朗普(Donald Trump)第二任期,全球對於美國的「秀肌肉」有了更深認識:在拉美,美國圍繞巴拿馬運河的干涉介入始終不斷;在俄烏戰場,停火談判雖然進展有限,美國卻已成功迫使烏克蘭簽署礦產協議;在關稅領域,「解放日」衝擊波雖對各國影響不同、也一度回撤,卻還是促使不少國家展開對美談判,例如越南就通過各式讓步,將關稅從46%降到20%。往復之間,美國的霸權能量即便不如以往,卻也顯然沒有徹底消亡,美國影響力的邊界與操作,也依舊是各方關注的重點話題。
5月20日,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台灣韌性社會研究中心合作主辦「全球政治經濟大師講座」,胡佛東亞民主研究中心、中華文化永續發展基金會亦參與協辦,邀請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大衛·雷克(David A. Lake),以「無政府狀態、層級秩序、國際關係的權力」(Anarchy, Hierarchy and Power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為題,講述美國如何對全球施加影響力。
雷克既是美國政治學會暨國際研究學會前會長、國際政治經濟學會創辦人暨主席,也在國際關係理論、國際政治經濟學上發表大量經典著作,包括《國際關係中的層級秩序》(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間接統治:美國國際層級秩序的成形》(Indirect Rule: The Making of US International Hierarchy),更是美國大學通用政治學教科書《世界政治:利益、互動與制度》(World Politics: Interests, Interactions, Institutions)的共同作者。國際政治經濟學會也設有「大衛·A·雷克獎」(David A. Lake Award),頒發給每年年會上的最佳論文,以表彰雷克對於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貢獻。
圍繞演講,《香港01》推出系列報道五篇,本篇為第五篇,聚焦現場問答下半段。
提問四:我有兩個問題,基本上是關於「簡約模型」(parsimonious model)的複雜化。
第一個問題與大國競爭的概念有關,如果小國面對多個贊助者(patrons),我們可以預期,當地精英能夠獲得一些議價能力(bargain power),例如部分東南亞國家,其實可以同時爭取中美支持。您認為大國競爭的存在,會不會以任何方式影響您的模型均衡(equilibria)?或者均衡基本上會維持不變,我們只需要加入新參數(parameter)即可?
第二個問題可以算是提問二的延伸(piggyback):如果主導國(dominant country)存在內部的政治競爭,情況又會如何發展?您已經表示,主導國還是會有持久的根本利益(enduring underlying interests),例如美國就是如此。那麼我的問題是,如果出現外生衝擊(exogenous shock)怎麼辦?例如特朗普上台,對美國在其他國家的盟友集團來說就是一個衝擊。這種複雜性會如何影響整個模型?或許均衡會保持不變,我們只需要添加一些範圍條件(scope condition),就能讓均衡在這些條件下維持穩定?又或者,均衡確實會有所不同?雷克:針對第一個問題,均衡確實會有所不同。
我有一篇新研究,是與一位才華橫溢的博士生Yujia Wan合寫,她是比我更優秀的博弈理論家(game theorist),我們就在模型中新增了第二個大國。而新增大國的政策偏好會比從屬國(subordinate country)的反對派更極端,卻也同樣想招募盟友。因此兩個大國存在競爭,並都試圖支持各自的從屬國盟友集團上台,接下來會衍生四種結果。
首先,如果兩個大國都非常在意並渴望特定資產(specific asset),例如中國和美國,且也願意投入大量資源,來支持自己偏好的盟友集團上台,也就是雙方都出價(bid),我們就稱之為「競標支持」(bidding for support),而最後結果就會取決於,大國各自願意投入多少資源。
如果雙方投入各自抵消,也就是美國支持自己的盟友、中國也支持自己的盟友,那麼最後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因為雙方如果出價相同,就可能得到位在中間的均衡點,「國內統治」(domestic rule)就可能是最終結果。
但請注意,即便是這種結果,雙方還是有投入動機,因為如果自己不出價,對方就可能獲勝,並讓他們支持的盟友集團掌權,所以這是一個相當昂貴的均衡,其實也就是經典的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雙方最好的選擇,就是都不出價,但雙方又都擔心對方會趁虛而入、並且獲得勝利,所以最終又都只好出價。
再來,如果兩個大國中有一方很在意特定資產,另一方卻不關心,那麼就會得到單邊(unilateral)的結果,也就是原有模型繼續成立。而在有些情況下,兩個大國都不關心局勢,也沒有任何特定資產面臨風險,雙方也都沒有出價。所以最終的結果發展,其實取決於競爭當中的利害關係。
而在新研究中,我與Yujia Wan試圖提出這樣的論點:冷戰期間的東歐與西歐分裂,就是單邊出價(unilateral bidding)的典型案例。
美國非常在意西歐局勢,正如蘇聯也關注東歐政局,兩強擁有各自的勢力範圍,美國並沒有過強地干預東歐,當然過程中有一些秘密的顛覆行動,但當東歐的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爆發大規模示威活動時,美國的實際姿態是,「我們不管,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也沒有參與。」蘇聯同樣如此,他們曾在早期支持各國共產黨,最後也放棄了。
所以這就是一種平衡,在這種平衡中,兩強劃分勢力範圍。而在兩個大國彼此競爭的世界中,任何結果都可能發生,關鍵還是雙方對於資產的關注程度。
再來是國內政治的問題。即便是在極化的政治局勢下,政黨的光譜立場還是可能重疊,因為民主黨、共和黨都呈現正態分布(normal distribution,又譯常態分布)。而即便是兩極分化的環境,美國也始終會採取某種政策,情況就像「我們正在做一些事,我們不明白為什麼,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出現的,但總之政府正在對外採取行動。」因此政黨的兩極分化並不那麼重要,多數政黨與總統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所以這並沒有改變任何事情。
但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如果兩黨的政治分歧非常巨大,可能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民主黨政府可能會支持從屬國反對派,共和黨政府則可能會支持從屬國的盟友集團。當然我認為會分歧到這種程度的可能性非常小,但至少這在概念上是可行的,也就是如果美國或任何主導國的政黨如此分裂,該國支持的群體對象可能出現波動,這取決於誰在選舉中佔多數。
提問五:在您看來,主流國際關係理論的「無政府狀態」(anarchy)一說,是否正當化了美國在現實世界的階層權力(hierarchical power),就像默認「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一樣?而當我們使用「層級秩序」(hierarchy)或「間接統治」(indirect rule)這樣的術語時,就像您的研究,強調這個體系衍生的問題與不平等,是否能夠挑戰美國的正當性(legitimacy)?
雷克:我經常遇到這個問題或類似版本。雖然這次我在開頭跳過了這步,但我通常會事先說明,我既不是在批評、也不是在捍衛美國的政策。
我知道有些話會被這樣理解。從批評美國外交政策者的視角來看,談論層級秩序、正當性、權威、間接統治,就是在捍衛美國政策,但這不是我的期望或目標;同樣,我也收到了另一方的批評,說我正在醜化美國(painting the United States in a very unfavorable light)。確實,我的目標不是正當化美國,如果這是各方對這本書(意指《間接統治:美國國際層級秩序的成形》)的解讀,那麼我會有些失望。
我想做的是嘗試分析現實,在我們所理解的範圍內,接著各方就能考慮改革,無論是朝哪個方向推進。在對事物進行價值判斷前,我們首先要了解事情發生的原因,這就是我的目標。
提問六:我的問題是提問四的後續,也就是關於主導國、例如美國的內部巨大分歧。在21世紀前,美國兩黨面對國際政治的立場,其實所差無幾,現在卻出現巨大差異,例如我們很難想像民主黨會去支持德國另類選擇黨(AFD,極右政黨),但共和黨現在基本支持AFD,又或是像匈牙利歐爾班(Viktor Orbán)這樣的政客。
所以如果存在兩個國家,一邊可以在幾屆政府更迭間,推進可持續政策,並向龐大的盟友集團展示相關利益,為他們提供幾十年的資金;另一邊則是像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政府不斷更替,基本上每四年就會徹底改變他們的對外政策,為什麼盟友集團還要在當下押注美國?
雷克:是的,他們可能不會,因為政策可能每四年就改變一次,你說得很對。
所以為何會有盟友集團認為,援助可以持續、也即將到來?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假設你把自己放在盟友集團的處境,用他們的視角看問題,你可以接受美國支持、並且繼續執政一段時間,也可以接受美國支持、但最終還是被擊敗,你會怎麼做?
我猜至少有一些盟友集團、如果不是大多數的話,會考慮這個問題,然後表示我們會接受支持,再看看會發生什麼。因此,美國對盟友集團的偏好波動,在短期內可能並不那麼重要。
但回到「外生衝擊」的問題,也就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坦白說,美國沒有考慮到的、也是很常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方式,就是事態失控,發生一些美國自己都沒有預料的變化。例如,前專制社會的民主革命,往往會讓美國陷入非常困難的境地,因為美國通常支持專制的少數精英,讓自己在短期內獲得想要的政策,同時長期傷害和壓制反對派。但如果反對派因為一些意想不到的原因上台,他們通常就不會對美國太友善。例如民主化後的韓國,說得委婉一些,就不是一個在對美關係上非常熱情的社會。
而這是在動態背景下發生某種變化的結果,我無法確定在短期之內,韓國或任何其他國家的盟友集團會有什麼新選擇,但這些意想不到的後果發生後,美國的決策也肯定會變得更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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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