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也有年齡,如果從出廠開始,大概也有七八十年了。
它依然能跑,而且看不出有什么老舊的樣子。時髦的風潮吹過又回,似乎這樣復古的裝扮,更貼合當今的追逐。只是它還是無法開出這條巷子,因為這里有一條法規,禁止這樣老的車子開到公路上。
車的主人,比起她的車,就要年輕很多。可我也要稱呼她為二姨奶奶,見到她,就像看到一個遠超自己想象的生物。在動物園可以看獅子,看鱷魚,看玩鬧的猴子,但誰會在動物園看到一只會飛的大象。但在人生漫漫路途你,我們總會遇見一只。
我們會跑過去,然后跟著它,如果能夠確認它不會傷到自己,大概還會厚臉皮湊過去,想要抱一抱。
二姨奶奶很容易就把我就給其他人,然后自己按照每天的節奏,繞著院子走上幾圈。和隔壁一樣年紀的鄰居,嘮幾句閑嗑,再伸展胳膊腿地鍛煉一下。雖然她年輕時候當過兵,但并沒有什么一定之規的鍛煉方式。看著搖搖晃晃,東走西跳,雖然不用擔心會摔倒,總之也讓人覺得十分難辦。
好在吃飯的時候,她和常人一樣,再沒有大象那種狂野。
「好吃。」
二姨奶奶就這樣吃了不少。
但我還沒吃完,她就已經收起碗筷,溜溜達達地走了出去。
天氣很好,有暖的陽光,也有遮陽的雲,走在路上,時不時還有一陣涼風。
夏日的涼風,算是一種恩賜。
二姨奶奶很喜歡曬太陽,她伸展自己的后背,也抬起自己的腿,在太陽下仿佛一只飄浮在日光中的鯨魚。
我不喜歡曬太陽,這是年輕時很傻的事,但我也不會為此有什么自卑。
我只是覺得年輕時的傻,已經發生,已經過去,也不再會重新來過。
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當年和二姨奶奶說的話,都已經忘光了。我當然可以虛構幾句,但那不過是一種拙劣的模仿。只要寫出來,我就知道那已不是。但若是沉默下去,反而會讓那個遺忘在過去的人,又一次鮮活地活動起來。
二姨奶奶的車,就那么放著,每過上三個月,都會找熟識的師傅來保養一次。
平日里,也有人照護。二姨奶奶并不會每天都候在旁邊,但總會在什么時候,忽然就問上一句。那遺漏的或是躲懶的人,可就要吃苦頭了。
只有在她最重視的日子,才會讓人開著車,就在院里和巷子口附近轉上幾圈。
我只有一次蹭到了后座,也可能是其他人都怕麻煩,擔心被二姨奶奶罵。說實話,我的體驗也并不好,下來就感覺惡心想吐,雖然沒有吐出來,但一直到晚飯,我都沒有胃口。也可能是車子里的味道,雖然干凈,但卻噴了二姨奶奶最喜歡的香味。我可能是敏感,也可能只是在密閉的空間里,有一些廣場恐懼癥的可能。
來打問這輛車的人也有,還有博物館的人,想要勸說二姨奶奶捐贈這輛車。
后來,確實是答應了。但等到真地可以捐贈這輛車的時候,反而沒人上門了。二姨奶奶管不了的事情,也沒人能管,反正某一天這輛車就消失了。
我在三十年后,重新回到這條巷子,并沒有見到熟悉的人,也沒聽到誰提起這輛車。
家族早已沒了凝聚力,各過各的生活,慢慢就成了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模式。剩下的人,也變成了幾個小圈子,你來我不來的模式,大概也成了常態。我沒有什么遺憾,也不覺得這種態度,有什么不好,或者有什么好。我回來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人,走的時候,也不覺得該告訴什么人。
上了一輛車,玻璃窗外的天空,仍是很溫暖的陽光,很漂亮的雲。風從窗口吹進來,司機默不作聲,廣播里播放著一首《甜蜜蜜》。我忽然就想起黎明和張曼玉。那個故事真不討喜,只是總會讓人在重看的時候落淚。誰喜歡什么,誰就要為什么受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曾經聽二姨奶奶說過的話,還是從哪本爛俗的言情書中看來的。
我有些想和司機說說話,但只是這樣想了一路,然后下車的時候,說了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