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子初綻於我的窗台,花穗如被壓抑而終於嘔吐的煙霞,香氣則如溺斃的甜酒。這花苞裏蜷縮着一個古希臘的少年海辛托斯,陽光如金箔貼在那俊美無儔的臉上。他所愛的太陽神阿波羅駕着黃金的馬車在雲天馳騁,卻不知嫉妒的風神已暗中推轉了命運的輪盤。擲鐵餅的少年猝然倒下,鮮紅的生命汩汩流出,洇入泥土——神祇的淚水滴落之處,卻陡然升起妖異的花簇,紫得如凝固的血液,香得似無法癒合的哀傷。神話裏的少年與花,早已悄然埋下了命運的種子:極盛的麗色之下,珍愛之物消散的陰影如影隨形。
我窗台上的風信子,它們藍得令人心慌,紫得教人腿軟,紅得灼痛視線。在春風裏,它們開得既奢華又悲壯,似一場無法拒絕的燃燒。這般顏色與氣息,彷彿凝固了神靈的嘆息——美得如此灼目,恍若一種無聲的控訴,在芬芳的脈絡裏低訴着命運不公的真相。
花之妖嬈,映照人世無常。我曾路過醫院某扇窗,一位垂暮老者枯瘦如秋枝,日日守候窗台那一盆紫風信子。老人眼窩深陷,卻執拗地凝視那遲遲不肯吐露的花苞,像緊握一張不知能否兌現的生命支票。終於一日清晨,花穗驟然迸裂,豐腴的馥郁幾乎要撐破病房的牆壁。老人枯槁的臉上浮起微弱的笑意,乾裂的嘴脣囁嚅着:「開了……開了……」那笑容如碎裂的琉璃,次日他竟悄然離去。護士喃喃道:「這花替他多看了三天春天啊……」花在盛放中悄然將生命接力,香氣卻在空寂病房裏迴旋,陪伴着那已無法感知的軀殼。窗台的風信子兀自灼灼,像一場未完成的對話,一句凝固的告別,在無言中為生命這齣肅穆的戲碼落下了沉寂的帷幕。這花彷彿一個預言:縱是精心呵護,也難逃凋零的命運輪迴。命運女神手中的絲線,終究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驟然崩斷。那紫紅色的花穗,實則隱喻着生命燃燒的本身——縱知終將熄滅,也要向虛空舉出熾烈的火把。
風信子攜着海辛托斯的血淚而來,在人間重複着絢爛與凋零的宿命。它開時不顧一切,謝時亦無一絲遲疑。它盛放之姿,恰如凡人明知終局,卻依然向虛無鄭重遞上尊嚴的姿態。每一朵在春風裏竭力展開的花瓣,都像是對命運之神的無聲禮敬——這鞠躬不是因爲屈服,而是因爲洞悉了存在的本質之後,那不屈不撓的尊嚴。
風信子那短促而濃烈的綻放,是花葉對泥土的鞠躬,是生命對光陰的敬禮。它在有限中燃燒無限,其莊嚴在於:縱使早知謝幕時刻,仍傾情上演完整華章。那花穗在春風中微微搖曳,彷彿每一瓣都在低語:命運雖難違,但懂得在不可逆轉的軌跡裏,維持向美而生的姿態,便是卑微存在者能獻上的最高敬意。
所謂尊嚴,或許正是那明知必然鞠躬時,猶然竭力挺直的優雅背脊——在無可挽回的流逝中,我們執拗地綻放,不爲扭轉乾坤,只爲向天地證明,此一程的燃燒,不曾愧對春風與泥土的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