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清晨的街角,迎面走來一位面容熟悉的故人。腳步不由遲滯,目光未能立即挪開。她亦望見我,隨即眉眼匆匆低垂,彷彿躲避刺眼陽光般,兩人便如未曾識得的陌路人般擦肩而過。然而,在剎那的互視與無言中,分明感知到一種沉甸甸的過往,無聲地重壓於我們之間——此即陌路人的初相。
曾幾何時,我們親密無間,是彼此最懂心弦的知音。她的笑靨曾是我心間最亮的光明,她輕蹙眉頭亦能牽動我神經末梢的敏感。可如今,她卻成了我電話簿中永遠不撥的號碼,珍藏的相冊裏刻意迴避的一頁。我們曾那麼親熟地並肩細語,如今竟如隔世般陌生起來。曾經那樣熟悉的氣息,此刻卻隔了萬水千山,連那根曾經聯結我們心弦的絲,也早被時光的剪刀裁得粉碎了。
分手之後,彼此皆曾固執地保存著舊日信物。我抽屜角落深處,仍躺著一盒止痛貼,標籤上字跡經光陰侵蝕已顯模糊,那是她某次痛經時我慌亂中跑去買的,卻始終未曾送出。某日偶然翻得,恍然發覺那盒藥竟如未曾開啟的歲月般,靜靜沉寂著,早已過期了。我亦曾聽聞,她亦悄悄存留著我某次遺落的外套,或許至今仍懸掛她衣櫥深處。這些物品如時光沉澱下的殘骸,默默證明著一段存在過卻無法言說的情緣,亦如地底暗河,無聲流淌於記憶之淵。黃昏時分的地鐵站裏,我又一次看見她。兩人隔著閘機遙遙相對,她似乎瘦了些,神情裏隱著些微疲憊,是生活所賜的印記嗎?我心頭有千言萬語翻湧,卻終究沉默如石。她微微頷首,我亦點頭示意,僅此而已。列車呼嘯而至,風裹挾著人流奔向未知的方向。車窗玻璃上,映著我與她彼此疏離的身影,列車疾馳中,影子被拉扯得虛幻又破碎。列車呼嘯著奔向黑暗深處,兩張孤影在玻璃上被撕扯變形,終於模糊成一片漠然流動的陌生風景。
夜深人靜時,酒吧昏暗燈光下,她獨坐吧檯,我坐在角落。兩人視線偶然交匯,她抬手舉杯向我示意,我也舉杯回敬。杯中液體晃蕩,隔著迷離燈光,彼此身影彷彿隔了霧海遙山。杯中微瀾沉浮,隔了滿室喧囂,彼此竟如隔世般陌生,卻又有一種無聲的共情在酒光裏流轉。此情此景中,我們成了背負著共同歷史的陌生人——那杯酒在模糊的光線中分明釀著往昔的甜與當下的澀,無聲地講述著遺忘如何艱難地生根發芽。
這陌路人的相遇,其實是一場「情感安樂死」的儀式:確認彼此仍存在,卻已徹底無關。我們各自背負著記憶的殘片,在都市迷宮中踽踽獨行。莎士比亞在《第十二夜》中說:「有些人注定偉大,有些人成就偉大,有些人被迫偉大。」而陌路人呢?只是被時間與變故推入另一種命運軌跡的尋常人罷了。我們背負著共同歷史的碎片,在城市迷宮中各自走向不期而至的陌路——那碎片鋒利之處,正是舊日情愛刻下的傷痕。
陌路相逢,目光交會處,彷彿無聲萬語奔騰;可終究無言以對,只有各自轉身。分別之後,城市夜幕下的路燈,將兩個孤獨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彷彿舊日情愛在時光隧道裏掙扎著不願消散的餘燼。
陌路人啊,我們曾是彼此世界最生動的地標,如今卻成為對方地圖上永遠空白的區域。生活洪流中,誰不曾背負舊愛沉痾踽踽前行?昔日熾熱的情愛,終在時光裏冷卻成心路上默然的界碑——那是生命以溫柔與殘忍共同完成的雕刻。這界碑警示著:深愛過的人縱使化為陌路,那消逝的痕跡,竟也成了靈魂深處最沉靜的地震。原來靈魂的印記,正是由那不願熄滅的灰燼所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