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深,似墨汁浸透的宣紙,正沉沉鋪展於窗外。室內,電子鐘的數字幽幽浮動著,彷彿幾顆寒夜中不眠的星,無聲地計算著時間。輾轉反側之際,我如同困囿於無形的樊籠之中,久久未能脫身。床墊彈簧的呻吟聲,竟比貝多芬《命運》的叩門更真切地在黑暗中迴響。我忽然啞然失笑:這黑夜裡的掙扎,豈非恰似現代文明中靈魂無所附麗的荒誕寓言?
天花板之上,冷氣聲嗚咽如老風箱,源源不絕地吹出些寒氣。冷氣毛孔中湧流的風,無端端裹挾著一絲昔日殖民者遺留的涼薄氣息。床頭燈罩下漏出的一縷微光,照出半杯水的輪廓,水紋在杯壁默然遊走,竟如生命之流無聲乾涸的隱喻——水猶如此,人何以堪?藥丸在舌底漸次融化,苦味卻如古希臘苦行僧的戒律,固執地盤踞在味蕾上。閉目等待睡意,無數思緒卻如沙粒在時間的沙漏裡擁擠著、堵塞著,不得落處。慾望與悔恨的鬼魅在腦際盤旋,有的曾似華麗錦緞,如今卻化為朽爛的布絮。夜愈深沉,它們竟愈不肯消隱。卡夫卡筆下那隻甲蟲的恐慌,此時真切地爬過我的脊背——原來文明華服之下,蜷伏著人形囚徒的無助。輾轉反側時,床鋪的吱呀聲裡,我聽到的豈非是生命在歲月車輪下被碾壓而過的呻吟?我們的軀殼,何嘗不是被社會無形刻刀雕琢成繁複的桎梏?
而靈臺深處,殘存的思緒又迴響如庖丁手中利刃的寒光,於牛骨間的縫隙裡遊走自如。那柄解脫之刃,在紛繁世相裡遊刃有餘剖開迷障的刀鋒,究竟今在何方?我彷彿一個清醒的醉者,在混沌的泥淖裡徒勞地摸索,卻始終觸不到那柄刀柄,更尋不得那一點澄明的「虛室生白」之隙。窗外,夜風掠過樹梢,如同遠古巫祝口中含混的咒語,神秘而空茫。我惟能蜷縮在被裏,默默吞嚥下三十八年來未曾淌落的熱淚。萬籟俱寂,惟有牆上那電子鐘的幽光,如亡魂般執拗地跳動著——「omnia vanitas」(萬事皆虛),古今多少醒著的人,亦在寒夜裡咀嚼過這無解的箴言?頂你個肺,這漫漫長夜。
東方泛白,窗外鳥鳴聲漸起。微光初透,夜的獸群終於自窗隙潰散如流沙。晨曦以溫柔的手撫平了黑夜的褶皺,亦悄然拭去靈魂浮塵。原來這一場無眠,不過是靈魂從混沌之繭中艱難掙破的蛻變前奏。虛室生白,乃因心明澄澈如鏡臺拂塵,終得映照出天地本相。
天既亮了,世界便不再容得下昨夜的迷思與輾轉。起身推窗,清冷晨風如激流湧入,一夜的掙扎與苦思瞬間被蕩滌而去。莊周曾言「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此刻寒夜已盡,黑暗的迷障被晨光輕輕揭開——原來我們苦苦尋覓的那柄解牛之刃,不在他處,正在日復一日的困惑與掙扎之後,於自我靈魂深處悄然磨礪而成。
長夜鑿壁偷光,何嘗不是靈魂在混沌中奮力雕琢自己光明的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