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習慣聖安德魯斯的緋紅晚霞和斑斕的極光之後,這個小鎮也無非剩下了三條由東至西平行排開的街道。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課、讀書,走在鋪著青石磚的人行道上,聽著風捲海霧掠過耳畔,彷彿每一步都踩在冬天的嘆息上。學習談不上無趣,但也沒什麼可聊。每每在宿舍放空思緒,望著窗外那顆在蘇格蘭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禿頂梨樹時,眼前浮現的卻是遠方那河畔緩緩飄落的櫻花。
我對日本的執念肯定不是從去年年初去日本旅行之後才形成的,但那段旅行毫無疑問加重了這執念。當我一個人來到自己並不十分滿意的學校,品嚐著寡淡的英式烤馬鈴薯,望著下午三點圖書館窗外的一片漆黑埋頭讀書,耳邊傳來歐美同學的陣陣喧鬧時,我就開始無比想念那記憶中的日本。彼時的我剛剛被牛津拒絕,無比渴望收穫一些美好來沖淡這份悲傷。隨著寒假知趣地來臨,我和同學迫不及待地前往了這個我幻想已久的目的地。而日本也沒有辜負我的期待。鎌倉青空下搖曳的電車,箱根夕陽餘暉下白雪皚皚的富士山,京都河原町鮮嫩的炸牛排,早已深深銘刻於我心中。我想念日本人拘謹又小心的性格,想念沉靜的夜晚,想念金槍魚的油脂,想念一碗鮮美的味噌湯。久而久之,日本簡直變成了我心目中的故鄉,使我魂牽夢縈。
「去日本住一段時間吧!」我這麼想著。於是我找好了東京的合租屋和語言學校,辦下了 90 天的在留簽證。一切準備就緒。當聖安德魯斯的理科生還在焦急地複習期末考試時,我就旋即踏上了飛往在地圖上翻閱過無數次的弓形列島的航班,為了尋找一個家,一個安心之處。
於是,我再一次遊走在東京的大街小巷之中,探尋舌尖上的驚喜和心靈的寧靜。走進一家拉麵店館,點一份橫濱家系醬油豚骨拉麵,濃厚的湯底香氣撲鼻,送入口中醇美濃郁。低溫烹煮的叉燒呈現誘人的粉色,和恰到好處的蔥花、海苔、筍乾等小菜點綴,為豬肉的鮮嫩又增添了幾分清新與爽口。週末語言學校不上課,就坐上特急電車前往近郊的山嶽,穿行在夏季鬱鬱蔥蔥的松樹蔭蔽之中。行至空曠處,眼前是遼闊的關東平原和望不到邊的城市;而行至山中,眼前又豁然出現一座古剎,茶色的木頭房簷和白色的障子構築起最簡單的和風,四處的石碑上刻著朱紅的佛教六根,訴說著千年間僧人的修行故事。爬完山,去山腳下的溫泉旅館歇歇腳。一絲不掛,全身浸入溫泉中,眼前只有繚繞的蒸汽和朦朧的藍天,煩亂的心自然就安靜下來,短暫的溫泉時光似乎蘊含著永恆。
但是,縱然日本有無數的美食和風景,一個月的生活也從最初的興奮開始變得平和。我開始遠離一些地道的日本料理,不會再像上次旅行時那樣積極地大啖生雞蛋拌飯和黏糊糊的納豆,也不會挑戰拉麵、米飯、餃子這樣的碳水炸彈。但我也確實找到了一些真心喜歡的食物:蕎麥麵配鰹魚沾汁,旨味豐富的烤魚定食,還有各式各樣的或蒸或煮的京料理。這是一種不張揚的料理風格,清淡卻又層次豐富,簡單又不乏味。每天如此,我也無法厭倦。
自然,我完全沒有體驗到所謂壓抑的日企文化,也沒有生活和財政的壓力。這一個月我幾乎還是以一種遊人的心態度日,上午上課,下午在東京四處遊走,似乎也很難對這個極其便利的城市,甚至整個日本產生什麼負面印象。我依然會被港灣繁華的燈火和星星點點的紅色航標燈而感動,被原宿眼花繚亂的時尚服飾震撼,也依舊為便利店和公共設施的高效與整潔而讚嘆不已。東京就像一片巨大的海,而我只是海灘邊的一個戲水者。望向海裡,卻好像有太多的人在拼命地游,游向看不見邊的彼岸。可我不會游泳,又如何感受到這拼命的困苦與辛酸?
話雖如此,我還是隱隱約約感受到了一種人們所描述的疏離感。首先,我本以為,相比黃色的皮膚混雜在白色之間天然的不協調感,在日本,至少乍看之下我們並無二致。但日本人的洞見力終究更勝一籌。不知道是因為不同的身高、長相,還是言行舉止,他們總是能看出我並不出生於這個島國。接下來,他們或許會嘗試用蹩腳的英語和我溝通,或許省略掉繁瑣的敬語,或許放慢語速,又或許拿來英文菜單。但很多時候,我想大概只是一種暗暗的「被視為外國人」的感受。人們說日本人排外,我覺得這更像是一種「見外」。我接觸的大多是服務業人員,我從來沒有體驗到他們的任何惡性歧視,但的確有一種微妙的、時有時無的氛圍,在無時無刻不提醒我並不是日本人。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因為日語是一門如此小眾的語言,日本人自然不期待外國人會說日語,也就逐漸形成了「外國人不會說日語」的認識。在英美這樣的英語國家,大部分人只會說英語,餐廳也通常不會準備其他語言的菜單。至少在服務上,我感覺他們一視同仁。
只是,被當作日本人就一定好嗎?可能他們只會用日本的標準要求你,不再寬容你不經意間的舉動,不再誇你磕磕絆絆地說的日語很「上手」,不再用直接的語氣和你溝通,而是讓你必須在複雜的敬語和委婉的表達中精確地揣摩他們的真實意圖。否則呢?不會「讀空氣」,被默默排擠出社會圈子。這都是真切的日本人面臨的壓抑的來源,更何況是想要融入日本的外國人。
而日本又是一個很具有社會屬性的地方。天色一黑,隨處可見居酒屋裡的白領上班族,在昏暗的暖黃燈光下、窄小的櫃檯前暢飲啤酒和威士忌。笑聲混著烤雞皮的嘶嘶聲流進夜色。但居酒屋並不歡迎獨行客。居酒屋的菜單通常是多人份,預設要喝酒,大多數料理都是烤串、刺身和下酒小菜一類,難以當作正餐享用。如此一來,遊人便與日本人在無形中被隔開了。
可是,日本又很包容獨身的人。琳瑯滿目的快餐、遊戲、一人食烤肉、單間的漫畫網吧,還有數不勝數的商品來滿足一個人生活的所有欲望。一整棟樓的遊戲,一整棟樓的漫畫和手辦,一整棟樓的情趣用品,在日本生活似乎什麼都不缺,什麼都能找得到。一個人可以宅在家裡看漫畫,隔著螢幕應援自己喜歡的偶像,在網絡上四處征戰。日本社會尊重且不打擾獨身的人,獨身也就不覺得孤獨,讓人不想離開了。
「在日本很難交到日本朋友。」這一個月相識的許多新朋友和舊朋友都這麼對我說。於是,在新宿、大手町、池袋的霓虹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奔波,各自安放著生活。
終究,我還只是那個海邊的戲水者。一個月的日本生活轉瞬即逝。還沒有看到火熱的祭典、多彩的浴衣和河畔升起的絢麗煙火,我就要離開這片或許會成為家的土地。我對日本的印象少了幾分斑斕,多了幾分真實,可它依舊是五彩的,依舊是美好的。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被日本的壓抑遏到喘不過氣,什麼時候會面臨年功序列感嘆自己縱有才華,什麼時候也會想要在月曜日的早晨一躍而下。這些遙遠的煩惱或許終究會到來,或許永遠不會來。我不知道,如果多年之後,我在晚上八點走出四谷的寫字樓,拖著疲憊的身軀擠上仍舊擁擠的山手線。穿著西裝的人們帶著口罩,皺紋在眼角扭曲,彼此摩肩接踵,眼睛都被手機俘獲。而我望著窗外的光芒和自己模糊的臉時,想起那個曾經少年,幻想著櫻花和雪山,面臨著尚有無限可能的未來,會後悔還是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