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黃昏,天色如殘墨般垂落,街頭巷尾的霓虹燈管次第亮起,市井喧囂便如暗流般湧上街面。那些車仔麵攤,猶如暗夜中悄然浮出的孤島,亦似隱沒於塵囂中的避世之所。白霧帶著滷汁的濃香蒸騰而上,悄然瀰漫,裹挾著幾分市井煙火之暖意,便足以熨帖著行人凍僵了的指尖與靈魂。
麵攤前,各色人等依次排開,皆俯首於那鍋蒸騰的霧氣之中:匆匆歸家的白領,疲憊的苦力,乃至穿金戴銀的婦人,此刻身份面具皆被霧氣悄然溶解了。人人手持托盤,目光凝注於那琳瑯食材之上,只做那挑揀自己心儀配料的芸芸眾生之一。
車仔麵的妙處,恰在於此等「隨心所欲」之自由。食客立於攤前,猶如置身於一個微型國度,剔透的蘿蔔塊、軟糯的豬皮、彈牙的魷魚鬚、深紅的牛腩、嫩滑的魚蛋……各色食材列陣於前,任君點兵遣將,自組一支屬於自己口腹的兵馬。這自由之感,竟使平常卑微的碗中,儼然升騰起三分王侯點將般的快意。我總愛點那豬皮與蘿蔔。豬皮經滷汁千錘百鍊,軟糯脫胎,滋味早已滲入每一寸肌理。蘿蔔則如海綿般吸足滷香,入口即化,甘甜飽滿,如冬日裏舌尖上悄然綻放的暖意。麵條在碗裏沉浮舒展,最終與滷汁纏綿交融,幾乎忘卻了自己的出身——此等食材的沉淪與蛻變,豈非人世的隱喻?
此間攤主老林,已在此處堅守近四十個春秋。他手指粗礪如樹皮,幾乎與那盛滷汁的大勺手柄融為一體。他看盡食客百態,卻甚少言語。只那深鍋裏的滷汁,已熬煮了半個世紀之久,無聲中沉澱了歲月的分量。老林以勺輕攪那深褐色的稠湯,湯汁翻滾間,沉浮著蘿蔔塊、豬皮、牛腩,無數匆匆光顧的食客舌尖上的滋味,便在這稠湯裏熬煮融合,醞釀沉潛,終成這一鍋幾乎包容了半個世紀滄桑的滋味寶藏。
此鍋滷汁,實乃人間奇蹟之一種。它吸納了不同食材之精華,又反哺於新入之料。於是蘿蔔便沾染了牛腩的渾厚,豬皮浸透了魷魚的鮮爽。諸味此消彼長,彼此滲透,終在時間的文火裏融為渾然一體——最終成就那包容萬千、博大精深的滷汁靈魂。此非如人生際遇?你之所得,早已融入他人之所失;你之所失,亦化為他人之所得。沉浮於這稠湯般的歲月之海,個體與個體之間,終究彼此滲透,互相成全。
世事如滔滔江水,車仔麵攤亦如浮萍,在都市洶湧的巨浪中漸行漸遠。可每當我捧起那碗熱騰騰的麵條,眼前便浮現出老林攪動滷汁的身影;那碗裏浮沉的蘿蔔與豬皮,分明是芸芸眾生在世間沉浮的倒影。
熱騰騰的麵條滑入喉嚨,滷汁的醇厚在舌尖蔓延,一股熱流隨之暖遍全身。這暖意,是世俗生活所賜予的慰藉與踏實——它源自那包容萬千的滷汁老湯,更是市井人海深處彼此呼應的體溫。
一碗車仔麵,恰如那滷汁翻滾的深鍋。它盛放的,豈止是果腹的食材?沉浮於其間的,有市井百態、時代煙雲,更有生命本身在歲月濃湯裏彼此浸透,彼此成全的真相。
原來世間最深長的滋味,終究深藏於市井灶台之上那口容納萬物的老鍋中。眾生浮沉於同一源泉,各自帶著滷香,各自奔赴未知的碗盞深處。當碗中最後一片蘿蔔悄然融化,那一口醇厚的餘味,不正是芸芸眾生彼此滲透又各自成全的證詞嗎?
這碗麵的餘溫,竟比任何莊嚴的銘文更接近生命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