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得比預期還快。
風是乾的，空氣中懸著極細微的砂粒，隱隱發出磨擦聲。補給站後方的坡道已被風吹成斜紋，一踩下去就會陷入一層鬆軟的沙灰。
Milk走在前頭，步伐穩定。Love則一手抓著MuvMuv，另一手扛著工具包，嘴裡碎碎念著：「我是不是該幫牠做個防風眼罩……怎麼牠眼睛睜得這麼開啦……」
MuvMuv歪著頭，把舌頭吐得更長了些，眼睛卻依舊睜著像顆黑葡萄。
「不帶牠嗎？」Love問。
「牠會自己跟上。」Milk簡短地回答。
「我以為你會比較保護牠欸，結果妳這麼放養喔。」
「牠不是植物。」
Love笑了一聲，把MuvMuv輕輕放下。那隻白毛毛的生物一落地就噠噠地跟了上來，像一顆行走的飯糰。
「這隻真的太不科學了……」Love低聲說
「也太準時了吧，每次行軍隊形都跟妳走一樣的方向……」
「牠記得方向。」
「也記得你的便當箱擺哪裡。」
—
西側護牆的輸水管線設在低地，需要經過一片舊管線崩塌區。Love一路上都在碎念沙粒進鞋、風壓太強、空氣濕度太低會影響焊接成功率，而Milk則一語不發地踩過層層傾斜的砂坡，一路筆直。
直到她們停在那段裸露的管線前，Love才終於看清它的狀況。
「……這破成這樣妳也能忍三天？」
Love半跪下來，撥開積沙，彈了彈管壁上的焦痕。
「如果只是鏽蝕還能簡修，但這一段明顯有被衝斷重組過。你說什麼時候發現異常的？」
「前兩週。」
「前兩週？」
「當時外圍突發沙塵暴，我優先修的是外牆。」
Love吸了口氣。「妳這個優先順序……」
「有意見？」
「有，超多。可是也沒辦法，因為我現在就是來幫妳補爛攤子的。」
Milk蹲下來查看另一端的接口。
Love瞄了她一眼，又回頭盯著斷點。
「說真的，妳是不是根本不會修這種輸水系統。」
「我有學過。」
「上過幾小時？」
「……八小時課程。」
「妳就是那種會把接口焊反、回家還不敢說的人吧？」
Milk不語，轉過身繼續檢查接頭。MuvMuv則跑去蹲在兩人中間，開始用爪子扒砂。
「牠在幹嘛？」
「預警。」
「預警什麼？」
「這區域有地陷紀錄。」
Love：「……那妳剛才怎麼不講？」
「妳太吵了。」
「……」
Love無言，起身從工具包裡拿出接線器材：「我懶得跟妳吵，趕快修一修，等一下真的陷下去就只能把妳綁在我頭上逃走了。」
「我比妳重。」
「但妳跑不快。」
—
她們分工修理。
Love檢測水壓、替換接點；Milk在周圍設立臨時防衛器，並定時掃描異變體反應。雖然這片區域照理不該出現生物，但在這種邊緣地帶，保守一點總不吃虧。
兩人合作時幾乎不需多言，Love只是輕輕一舉手，Milk就會立刻遞過需要的零件；而當Love彎腰固定連結扣時，Milk也會自動側身掩護。
「……這樣其實滿順的欸。」Love一邊擦汗一邊說。
「哪樣？」
「就是……我們合作的很好啊。」
Milk沒答話，只是把一瓶水丟給她。
「欸，這算默認嗎？」
Milk：「妳再講我就收回來。」
「欸欸欸我嘴巴閉閉～」
MuvMuv發出一聲「咕嗚」，像是嘲笑似地在旁邊打了個滾。
忽然，地底傳來一聲微微的「轟」響。
Milk瞬間抬頭。
「地陷？」
「不對，像是氣室坍塌的聲音。」Love也收起嬉皮笑臉，迅速將工具扔進包裡。
她們幾乎同時朝坡道上方跑去。MuvMuv自動衝向Milk腳邊，抓住她褲腳跳了起來。
遠處沙堆下，一大片面積塌陷了進去，露出斷裂的地下倉庫殘骸。灰白色的金屬框架像被撕碎的肋骨。
Love停下腳步，喘著氣看著那片下陷的空洞。
「……妳的防衛掃描沒掃到這個？」
「這不在我預設地圖上。」
「這種事塔會知道嗎？」
「不知道的更多。」
兩人沉默地站了一會。
風從地底吹上來，像某種空殼的呼吸。MuvMuv全身緊繃，耳朵直直豎起，眼睛發出警戒的反光。
Milk低聲說：「我們先回去，把這邊標記起來。」
Love點頭：「等我回去幫妳寫一份上報草稿。」
「不用寫得太詳細。」
「……妳不打算報塔？」
「除非它自己爆出來，不然會被吃掉。」
「……」
Love沒再說話，只是跟著她下坡，重新走回補給站的方向。
兩人影子被黃昏拉長，像是剛從沙堆中被挖出來的某種遺跡。
回程途中，Love的背包沉得有點誇張。
她一手拎著裝滿沙塵的工具袋，一手還牽著不肯走直線的MuvMuv。那隻小傢伙此刻像是電力耗盡的清潔機器人，腿抬得慢、舌頭吐得長，走幾步就要歪一下。
「牠是不是快中暑了啊？」Love低頭看牠。
「牠是在裝累。」
「……我真的懷疑妳才是牠訓練師。」
Milk沒有回應，只是替MuvMuv重新綁好歪到一邊的頭巾，動作熟練得像在處理某種熟悉的日常程序。
「我們以後要不要給牠做個輪胎板，或是乾脆給牠裝個小風扇？」
「牠會拆掉。」
「妳講得好像試過一樣。」
「……真的有試過。」
Love睜大眼睛，「蛤？」
「牠把風扇拆掉吃了一半，剩下那半在吐裡找回來。」
Love笑出聲。
「我原本以為只有我能做這麼白癡的事，結果原來你們是一組的。」
Milk轉頭看她：「我只是嘗試。」
「嗯哼。你們現在是一對發明失敗組合，我懂了。」
Milk沒回嘴，但嘴角動了動，像是勉強壓下的微笑。
她們走回補給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遠方的雲層堆積起像未爆的鉛色山脈。Milk進屋檢查過濾系統的進氣孔，Love則先把MuvMuv丟進水盆裡沖了個澡，然後才坐到角落替自己擦汗。
「我們今天應該算配合得不錯吧？」
Milk在一旁靜靜處理記錄板：「還行。」
「我現在終於懂了，什麼叫互補型任務搭檔。」
「是妳自說自話。」
「欸妳不能這樣潑我冷水。」
「……好啦。確實比一開始好一點。」
Love挑眉：「哇妳居然承認？」
Milk放下記錄板，回頭看她一眼，語氣不緊不慢地說：「但妳還是聒噪。」
「我吵歸吵，但事情有做完欸。」
「所以妳適合當嘴巴有附贈工具箱的那種人。」
Love笑得更大聲了。
「我就當妳在稱讚我了，感謝誇獎。」
她靠在牆邊，抬頭看著補給站頂棚微微晃動的天線，過了一會才開口：
「欸，Milk。」
「嗯？」
「我們現在這樣……是不是有點像在過生活？」
Milk沒有立刻回答。
Love側過臉，望著她：「不是任務，也不是出差，就是……那種每天會知道對方在哪裡，今天要做什麼，明天可能也會一起做的事。」
Milk低聲說：「這樣不好嗎？」
「沒有，我覺得很好。只是……我不太習慣。」
她垂下眼睫，語氣比往常輕一點。
「我一直覺得過生活是別人家的事。任務是我該做的，感情是我偷來的，連能吃完一頓飯都像是撿來的。」
她笑了笑，自嘲似地補了一句：「現在想想，這樣過日子好像也不錯。」
Milk靠著桌邊，靜靜聽著。
Love轉頭看她：「妳會習慣這種……有人在身邊的生活嗎？」
Milk沉默片刻。
「我不習慣，但我想試試看。」
Love一愣，然後點點頭。
「那就從今天開始，試試看吧。」
MuvMuv這時剛好洗完，搖了搖毛，啪啦啪啦甩了一地的水，然後衝過來，一頭撞進Love懷裡。
「……啊啊啊啊——！我才剛擦乾淨——！」
Milk笑出聲。
Love一臉崩潰：「妳居然在笑？！妳居然會笑！」
「妳太吵了。」
「啊啊啊我受夠妳們這對組合了啦！」
她抱著一身濕的MuvMuv哀號地滾進角落，Milk繼續擦記錄板，嘴角卻彎得止不住。
外頭夜色降下來，風從屋脊掠過，吹過窗縫與線管，帶來一種塵埃落定的聲音。
就像某種生活，正在緩緩落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