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巷口內的舊書店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灑進巷口,照在那家沒有招牌的舊書店門前。
鐵門半掩,木框玻璃上貼著幾張泛黃的文學講座海報,風一吹,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書店很安靜。空氣中有微微的紙張味、老木頭的氣息,還有一點無法言說的舊時代感。
層層書架上擺滿來自不同時代的書籍,從民國初年的古籍到歐洲戰後的哲學手稿,有些書甚至已經不再印行。
角落放著一把深色皮沙發,旁邊的小茶几上總有一杯未喝完的紅茶。
摩沙就住在書店二樓。他不習慣用手機,店內也沒有電子收銀機。
顧客若想買書,只能現金交易,價錢寫在鉛筆記號上,問他多少,他會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這本…嗯,算你一百五好了。」
他總穿著那件略顯洗舊的灰色亞麻西裝,袖口整齊,鞋子一塵不染。唯有左手中指,繞著一圈黑色髮繩——沒人問,他也從不解釋。
「最近天氣變化大,書容易受潮。」他這樣對一位來找二手偵探小說的高中女生說,語氣輕緩,像是老朋友寒暄。
她驚訝於他一眼看出她是來找《ABC謀殺案》的。
摩沙只是微微一笑,目光瞥了她背包上那枚微微剝落的愛倫坡徽章。
他不常問人的名字,卻總能記住他們曾來過、看過哪些書、心裡有哪些還沒說出口的疑問。
有些人來買書,有些人純粹來坐一會兒——他從不催促,也不多話。
第二章 雨中消失的少女
那天下午,雨下得比預期更早。摩沙剛擦乾茶杯,便聽見門鈴微微響動。
進門的是一位穿著風衣、腳步急促的中年男子,雨水還滴在他髮梢。
摩沙抬眼,只說了句:「長官今天這麼早。」
來人是林調查官。摩沙和他認識多年,不是朋友,卻總能準確地接住對方來意。
「出事了,一名高二女生昨天下課後失蹤,在山城車站附近,沒人看到她離開。」
摩沙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慢將熱水倒進壺中,茶香在空氣中瀰漫。
「手機留在教室,傘卻在月台長椅上。當時雨很大。」林調查官說著,從公事包中取出幾張資料。
摩沙沒伸手,只是看著茶水溫柔地旋轉。
「她叫沈芸,十七歲,成績中上,是班上的開心果。老師和同學都說,她不可能無故離開。更不可能丟下傘。」
「傘…有照片嗎?」摩沙問。
林調查官抽出一張模糊的現場照,摩沙仔細端詳。
那是一把天藍色的摺疊傘,傘骨向內微陷,傘面上有幾道特別的水痕。
「這傘,開過又關過。不是剛收的,是曬乾後又濕。」他淡淡說。
林調查官愣了愣,「怎麼知道?」
「這種水痕,不是自然滴水,是從頂部往下灑,像有人故意沖洗過傘面。
還有,傘骨有一側異常內陷,像是…被人強行奪走時摺起來的。」
林調查官皺眉,「你是說她不是自己離開?」
摩沙沒有直接回答,只低頭將茶倒進兩個杯中,遞給林調查官一杯。
「她最近有什麼異常行為?」
「倒也沒有。不過她畫畫很好。家人說最近幾週她常在畫冊裡畫『沒有臉的人』。」
摩沙眉頭微蹙,第一次皺得比平常深一點。
「還有一張字條……不知有沒有關係。」林調查官從資料中抽出一張影印紙,
念道:「雨是掩蓋聲音的幕布,你聽見我了嗎?」
他念完抬頭,摩沙卻沒有接話,而是緩緩走向樓梯口。
「我需要她的畫冊原件,還有家裡與學校的監視器影像。」
「你要接案?」
「不,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需要說『你聽見我了嗎』。」
林調查官沒再追問,只點了點頭。
第三章 沒有臉的人
教室的牆上貼著期中成績公告,幾張被撕下再貼上的角落,顯得皺皺的。
摩沙站在美術教室門口,輕敲兩下。門沒鎖,一推即開。
裡頭沒有學生,只有淡淡的樟腦味和顏料殘留的空氣。
他掃了一眼牆上展出的學生作品,許多色彩明亮的風景畫中,夾著幾幅不同尋常的素描——筆觸粗重,
人物臉部被一大片陰影掩蓋,無眼無口,僅有一張模糊的輪廓。
「這是沈芸最近的作品嗎?」他問。
站在一旁的導師徐老師點點頭,有些猶疑地說:「她這學期的風格變了,變得…比較難懂。」
摩沙走近一幅作品,凝視那張臉部被劃掉的素描。
「她為什麼不畫臉?」他輕聲問。
徐老師皺眉,「她沒說,只是畫得越來越頻繁。有時候一節課會畫五六張一樣的畫。我問過,她只是笑笑,不答。」
摩沙點點頭,眼神轉向窗邊。一名穿著深藍校服的女孩低著頭站在走廊上,似乎在等什麼人。
「那是她的朋友?」
「林曉彤。兩人從國中就認識,一直是好朋友。」
摩沙走向林曉彤,語氣溫和,「我可以和你聊聊嗎?」
林曉彤略顯遲疑,卻還是點頭。她的手指輕輕揪著制服下擺,說話時眼神飄移。
「沈芸最近有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或做過什麼讓你擔心的事?」
她抿了抿唇,搖頭,「她沒有…就是…有時候會說,想去一個沒人找到她的地方。」
摩沙靜靜地望著她,等著她補充。
她的語氣忽然變快,「但她不是那種會逃學的人啦,她很守時,也常幫大家準備小卡片那種人。
只是…她畫那些無臉人時,好像很專注,好像…在畫什麼真正存在的東西。」
「妳有看過她最後一幅畫嗎?」
林曉彤搖頭,眼神閃避。「她那天說…『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不會也聽不見我了?』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
她的指尖顫了顫,話語卡住,「我不是不想說…只是…有些事,說了會讓人麻煩…真的很麻煩。」
摩沙從她的語調與情緒察覺,低聲問:「有人警告妳不要說?」
她不語,但呼吸急促起來,嘴唇顫動。
摩沙沒有再逼問,只從口袋掏出一小包手帕,遞給她。她接過時,手微微抖著。
「林曉彤。」
他語氣極輕,卻像穿過厚重空氣的光線。
「妳,是不是也想消失?」
她睜大眼看著他,喉嚨像是卡住了什麼。許久,她才垂下眼睫,沒說話。
但摩沙知道,這沉默,已是第一個答案。
第四章 月台上的傘與耳語
山城車站午後寂靜,只有偶爾滑過的列車聲將空氣劃開一道裂縫。
摩沙站在月台邊緣,腳下是仍殘留水漬的長椅地面。
他望著長椅上那把天藍色摺疊傘的位置,默默站了許久。
那傘已被警方取走,但傘面留下的水痕與傘骨的彎曲,在照片中仍清晰如昨。
他再次走進站內,站務室的玻璃窗映出他沉靜的身影。
「不好意思,請問那天下午三點半到四點,有誰在這裡值班?」
一名頭髮略灰、戴著墨框眼鏡的站務員轉過身來,「我在。我記得那天雨蠻大的,有個女高中生……」
「你記得她?」摩沙問。
站務員點點頭,神色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她…走得很慢,撐著傘。站在月台邊,像是在等什麼人。然後…我記得她有回頭望了一眼。」
摩沙眉頭微動,「看向哪裡?」
「那邊。」他指向監視器鏡頭旁的陰影角落,「像是在看誰躲在那裡。不是那種隨便掃一眼的回頭,是…像有人叫她名字一樣的回頭。」
摩沙順著他所指的方向走過去。那裡的確是攝影機的死角,背後是一道鐵門與一截舊電箱,若有人站在裡面,很容易被忽略。
他蹲下來,指尖輕觸地面。微微發白的鞋印印痕在地磚邊緣消散,只有熟悉細節的人才能察覺。
回到傘原來的位置,摩沙低聲自語:「這把傘不是她急著拋下的。是放好、撐開再收起來的。」
他翻出照片,再次端詳傘面的水痕——有一道從中央延伸至邊緣的弧形折痕,像是曾在乾燥狀態下被撐開,然後又收起。
「這傘,是被留下來的訊號。」他喃喃。
站務員走近一步,有些不安,「你是說,那女孩…是故意放傘在那?」
「不完全是她。」摩沙眼神沉著,「她可能留下傘,但她不是一個人離開的。」
他望向月台遠端出口,彷彿那裡正飄著一縷尚未散去的雨聲。
第五章 你聽見我了嗎?
摩沙從車站回來後,又馬不停蹄來到沈家。
沈家的老木門有些脫漆,門鈴按下去的聲音遲疑而微弱,像從遠處傳來。
開門的是沈芸的母親,一位穿著樸素的中年婦人,眉間有一道長年皺出的紋路。她見到摩沙,眼神裡閃過片刻戒備。
「我是摩沙。林調查官說過我會來。」他語氣平和,微微點頭。
客廳乾淨卻過分空曠,牆上掛著幾張全家福,但父親的身影總模糊地站在邊緣。茶几上的玻璃杯乾得發白,像是許久未用。
「沈太太,能讓我看看她的房間嗎?」
她猶豫片刻,終究點了點頭。
房門輕輕推開,一股淡淡的繪圖紙味混著洗衣精香氣撲鼻而來。
牆角堆著幾本畫冊,書桌上有一盞微亮的燈,一張未完成的素描攤開其下——與她畫冊裡那些「無臉人」完全不同。
這幅畫,畫的是天空。一片明亮得幾近虛幻的天空,沒有雲,也沒有任何物件,只有純粹的藍與光。
摩沙凝視良久,才輕聲問:「她曾經逃離過嗎?」
沈太太臉色微變,「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問現在。我是問以前。」他轉頭看向她,「譬如,有沒有哪天她突然不見過?但又自己回來?」
她的嘴唇抿緊,手指交握得發白。「有一次…很久以前了。夜裡十點多,突然不見,三個小時後自己回來。
她說只是出去散心。但我…我們家那時…」
話語斷了,像有什麼卡在喉頭。
摩沙沒有追問,只輕輕問:「她父親呢?」
「工作很忙。現在…不常回來。」她低頭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摩沙沉默片刻,眼神再次落在那幅亮得刺眼的天空畫上。
「這不是現實的天空。」他語氣柔和,卻篤定,「這是她想像中,能呼吸的地方。」
房間牆角有一張小便條紙,幾乎快掉入書堆縫隙。他輕輕取出,字跡熟悉。
「如果你真的聽見我了,就別只看見我畫的陰影。」
他低聲唸出那句話,像唸一封寄不到的信。
走出房間時,他最後問了一句:「那次三小時的失蹤,你們有報警嗎?」
沈太太搖頭,「沒有。我丈夫說,那種事報了只會丟臉。」
摩沙輕聲「嗯」了一聲,步伐未停。他已明白,這不是單純的失蹤,而是一場試圖被世界「聽見」的實驗。
只是,這場實驗,本來不該真的讓她消失。
第六章 策劃與操控
傍晚時分,舊書店門前風聲微緊,巷口的雨剛歇,地面還殘留些水光。
摩沙正替落地窗擦霧,思考整起案件,忽然聽見門鈴一聲短響。
門外站著林曉彤。
她全身濕透,臉色蒼白,像跑了很遠的路。嘴唇顫抖著,一開口便是哽咽。
「我……我不知道要找誰……只有你……」
摩沙沒有多問,只將她引進書店內角落的沙發,遞上一條乾毛巾與一杯熱茶。
她的雙手緊抓著杯緣,似乎只剩這點溫度能讓她不崩潰。
過了很久,她才低聲說:
「是沈芸……她邀我一起『演出失蹤』的事。」
摩沙沒有驚訝,只是輕輕點頭,「她自己策劃的?」
「嗯。她說想試試看,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誰在乎她……我一開始覺得太瘋了,就拒絕了……」
她的指節泛白,語速斷續。「但失蹤前一晚,我收到了她的語音訊息……」
她掏出手機,顫著手播放一段錄音。
聲音不太清晰,但可以聽出是沈芸的聲音,語氣平靜,甚至有點堅決:
「如果你看到新聞,請記得,我是自願的。」
語音即將結束時,卻突然多出一個低沉的男聲:「快一點。」
那聲音並非對著她說話,像是催促,也像是命令。
摩沙眼神一凜,輕聲問:「這不是她計畫裡的部分,對吧?」
林曉彤搖頭,眼中滿是驚懼。「我不認識那聲音……而且之後她就完全失聯了。」
摩沙站起身,走向樓梯下那台老舊的影像分析器。他取出幾段警方原始影像備份,開始逐格比對山城車站的監視畫面。
「原始影像有缺失。」他喃喃。
他找出一段當日午後三點五十七分的備份殘影,畫面被刻意裁去尾段。
但他找到了另一段未完全刪除的影像記憶體副檔,來自月台遠端的舊備份裝置。
畫面模糊,但可以看見一輛灰色廂型車停在站邊小路。
沈芸走近車門,猶豫片刻,車門打開。一名身穿深色外套的男子伸手輕輕扶了她一把。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跑開——反而低頭上了車。
摩沙仔細凝視那瞬間她回頭的一眼。
不是驚恐,是熟悉。
「她認識他。」摩沙低聲說,「但她沒預料他會出現。」
他關掉影像,轉向林曉彤。
「這場實驗被人劫持了。她原本想消失,是為了讓人聽見。但那個人……真正讓她消失。」
林曉彤哭得更厲害了,幾乎說不出話。
摩沙輕聲說:「妳做得很好。現在,剩下的交給我。」
他望向窗外,雨雖停了,但空氣中,仍有什麼東西,正靜靜流動——像尚未說出口的名字,像尚未揭開的真相。
第七章 聲音的幕布後
夜色墜入山城的晚風裡,雨終於停了。街燈倒映在積水中,如碎裂的星光閃爍。
摩沙握著那段未公開的監視影像,靜靜走出舊書店。
巷口停著林調查官的車。他一語不發地打開車門,摩沙上車,輕聲道:「去北山溪。」
那是一處早年改建未果的老療養院,曾想轉型為靜養中心,最終卻荒廢無人問津。
如今閘門半掩,野草爬滿石階,連風聲都顯得遲緩。
車停下時,摩沙望向二樓。舊樓的窗後,有一道微弱燈光閃動。
他彷彿聽見遠方傳來少女的聲音──模糊、哀而不怒:
「我沒事。只是……不想再讓誰擦掉我畫下的世界。」
林調查官剛欲下車,摩沙搖搖頭:「我一個人上去就好。」
樓梯間潮濕陰暗,牆壁發霉剝落,空氣中浮動著濃重的霉味。
當他推開門的那一刻,沈芸正坐在角落的木椅上,像是早已等候。
她瘦了許多,卻無明顯傷痕。腿上攤開的畫冊裡,不再是無臉人,
而是一張張模糊卻堅定的眼神──像是終於願意直視世界的臉。
「我知道你會來。」她輕聲說,聲音裡透著疲憊,也透著一絲清醒。
摩沙沒有走近,只站在門邊。「你和他……計畫好要離開了嗎?」
她輕輕搖頭。「我原本只是想證明,我畫的東西不是病態。不是逃避。那是我想說的話。」
她低下眼,語氣平靜,「我爸一直說畫那些沒前途。學校也要我換題材,說會影響其他同學情緒。
只有那位朋友……他懂。因為他也曾為了創作被學校要求休學。」
「所以你們一起演了一場消失?」摩沙問。
她點頭。「他幫我找了這個地方。他說,如果世界吵到聽不見你,就先離開一下,等它安靜了,再說。」
摩沙語氣柔和卻不容逃避:「但那段語音裡的『快一點』──不是他說的,對嗎?」
沈芸垂下眼,指尖顫動。「那天,我跟他上了車,原本只是想換個地方避一避。
但車才開沒多久,他忽然接到一通電話,整個人沉默下來。」
她吸了口氣,聲音低沉如雨後的濕霧:「我們在一個偏僻的岔路口停下。他說,有個他以前認識的大人可以暫時藏我。」
她抬起眼,眼中浮現陰影。「但那人根本不是來幫忙的。他看著我,好像在估價什麼東西。
他說:『這種年紀的,最該好好教訓。』還說什麼……『離家出走的孩子,要付出代價。』」
她的聲音卡住一瞬,才繼續說:「我那時才明白,我原本以為只是暫時消失,卻根本不知道會被誰接住……
還好,我那位朋友反應快,帶我逃了出來。但我們害怕,只敢躲在這裡,不敢報警、不敢聯絡誰。」
摩沙靜靜聽完,只問:「妳現在,想回去了嗎?」
沈芸沉默良久,終於輕聲開口:「我以為我消失了,世界會騷動。結果只看到幾篇新聞,
還有一些人說我『愛玩失蹤』。我真的很努力在說話,但沒人聽懂。」
摩沙望著她,語氣溫柔卻堅定:「不是沒人懂。只是你選了一個太極端的方式。」
他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熟悉的便條紙,輕聲唸道:「如果你真的聽見我了,就別只看見我畫的陰影。」
窗外風聲捲起,一張畫紙從畫冊滑落,停在摩沙腳邊。那是雨中的一把傘,上頭寫著一句話──
「聲音的幕布裡,你還在嗎?」
摩沙低頭看著畫,久久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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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一則未揭詳情的司法新聞靜靜出現在地方版:
警方根據線索逮捕一名涉嫌非法拘禁未成年人的男子。
據悉,該人長期以「協助安置」之名接近離家少女,實則意圖控制與脅迫。目前全案已進入偵辦程序。
林調查官站在書店門口,語氣低沉:「我們查到他的背景,這不是第一次。他一直以為不會有人深究。」
摩沙只是輕輕點頭,望著窗邊那幅新貼上的畫──一片雨後的藍天,無人、無字,卻透著寧靜的光。
「這次,有人聽見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