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徐家聯姻
繼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德軍在歐洲戰場向盟軍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簽署無條件投降書之後,南京時間九月三日(華盛頓時間九月二日)盟軍遠東統帥麥克阿瑟將軍偕同中華民國徐永昌將軍,在泊於東京灣的美軍密蘇里艦上接受日本降書,消息與影像透過國際媒體,舉世皆知。

一九四六年五月,為解除二哥藍家精「戰犯」之名,藍敏自台灣赴南京奔走,因徐永昌將軍已故元配夫人是她的遠親,徐將軍不懼「戰犯」之名,讓藍敏兄妹居於家中等候戰犯問題解決。
在此間,藍敏到金陵大學進修國際關係法;徐將軍與元配夫人所誕公子徐元德,留學美國康乃爾大學農業學,時任職農林部,兩人談得來,是年十月在南京舉行結婚典禮,由徐永昌將軍與藍家精主婚。在藍敏看來,她與徐家聯姻,是戰後極少數的外省高級將領與台灣大家族的結合,她很感激徐將軍,使她在徐家獲得台灣人應有的平等、有尊嚴的待遇。
婚後不久,南京召開制憲國民大會,撰擬中華民國首部憲法,每次國民大會召開,她都跑去旁聽,按照當時的齒輪運轉,國家準備由軍政轉為憲政,未來不再是軍政府治國,而是以法治國,總統將由選舉誕生。那段時間,徐將軍每星期總有一天在家宴客,招待司法和外交界前輩,並叫藍敏參加他們的聚會,這讓她接觸到了一批「既有學問又一心一意救國的真正的中國人,不像宋子文、孔祥熙那家人」。
旁聽國民大會時,藍敏親見國大代表叫主席台上的陳誠下台,因陳誠曾誇口「三個月收復東北」,結果東北全面失守;晚飯後徐將軍看完新聞,與藍敏談論時局,她曾向將軍表示,希望不要處分汪精衞的軍隊,因為這些士兵和國軍一樣,十二三歲就被拉伕當兵,到了南京就成了汪偽軍,其實他們都是很可憐的孩子,無法返回故鄉,應把他們納入國軍編制,徐將軍認為有理,但陳誠不肯,造成汪偽軍轉向共軍;戰後陳誠整編國軍,遣散不發給餉費,無貲返鄉,使很多退役軍人倒向共軍。因此她認為,陳誠對於國民黨政府失去大陸需負極大責任。
「沒有人比我更早說出二二八事件」
藍敏在台北中山北路一段的洋房,地約千餘坪,洋樓八百坪,一九四四年五月三十一日台北被盟軍轟炸,周遭三棟洋房只她那棟幸存未燬。一九四六年藍家精被列「漢奸」後,台灣警備總司令部調查室主任陳達元以「陳長官沒房子住」為藉口,向她「借用」洋房。「這是私人土地,怎麼可以佔用?」她去長官公署找陳儀理論,陳儀的秘書說辭又不同了:「不是陳長官要住,是美國駐台代表要住」;於是她又去質問美國駐台代表:「為什麼要佔用我的房子」,美方這才得知陳儀部屬竟然假藉美方名義搶佔台灣民房,很生氣,經過一番牽來扯去的調查,最後由美國新聞處公佈出一份資料,資料顯示,藍敏此棟洋房,在國民政府派遣陳儀來台後,登載的名字竟然不是藍敏,並且陳達元佔去洋房後,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於藍敏不知情之下,就將洋房過戶給了別人。父親留給女兒帶花園的洋房,莫名其妙就遭陳儀部屬霸佔,不再屬於藍敏了。
霧峰林家大家長林獻堂,戰後初期曾對藍敏說:「藍小姐,日本時代你哥哥沒事跑去幫日本人做事,現在很慘啦!不待在台灣,替日本軍做什麼事嘛!哼,我最恨日本政府,我才不幹這種事,也不會去日本。」沒想到,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中,林獻堂也遭列「漢奸」,若無貴人相助,也將罹牢獄之災;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府來台,先是槍決了霧峰林家抗戰子弟林正亨,後又推行「三七五減租」土改政策,林獻堂反對,避居日本,過世後才抬回台,藍敏嘆道:「現在想起來,他說的這句話蠻諷刺的。」
台語「唐山仔」,指大陸人;顧名思義,台語「半山仔」,即指日治時代居大陸,戰後返台,多具國民黨黨籍的台人。
一九四六年台灣省參議會成立,在台灣行政長官陳儀的安排下,「半山」代表人物黃朝琴直取省參議會議長,原本呼聲頗高的「台灣議會之父」霧峰林家大家長林獻堂黯然退場,「半山集團」壟斷了台灣的民意機關。
二哥藍家精因避捕而暫居南京,但住不慣別人家,倍感拘束,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又潛回台灣,在親戚朋友家躲來躲去;一九四七年二月初,藍敏夫婦返抵台灣探視,住基隆大姊家,二哥也從新竹山區潛回基隆,三兄妹暗中相聚。
此間,藍敏因常常與友聯絡,每隔兩三天就從基隆到台北一趟;二月二十七日這天,她又自基隆到台北,下午經過延平北路,親眼目睹賣菸的阿嬤和外省查緝員之間的爭執,阿嬤抱著查緝員的腳,請求不要拿走所有的販菸,查緝員卻用腳踢開,拿槍出來嚇阻,旁邊三四十個台灣人再也忍耐不住,動手打了外省查緝員,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二月二十八日,台北市民罷市、罷課、罷工,遊行至菸草專賣局抗議、前往台灣長官公署請願,但遭到衛兵機槍掃射致市民死傷。
三月一日,長官公署找半山仔謝娥去廣播,說「長官公署前沒有台灣人傷亡」。藍敏認為其「真是腦袋不發達的人,不經過大腦思考,也沒有正確的思想。」
顢頇無能又貪瀆的陳儀政府,官逼民反,百姓搶佔了林忠和翁炳榮(歌星翁倩玉之父,此後避居東京)的台灣廣播電台,向全台發聲,台灣百姓對陳儀政府的怒火一夜之間就從最北端的基隆延燒到了最南端的恆春;三天內,所有機關、工廠都為台灣人佔領;台灣行政長官陳儀和他從大陸帶來的外省人,以及從重慶回來的半山仔,則都躲在長官公署內。
第三天,台灣長官公署又找「半山」代表人物黃朝琴,向全台廣播,希望台灣人放下一切武器,等候七十二個小時,一切皆可解決。
親耳聽畢黃朝琴的廣播,藍敏立即意識到,陳儀政府所謂「等候七十二個小時」,是騙局,因為她很清楚,自上海開軍艦過來,只需三十六個小時;軍隊一到,台灣行政長官公署內有武器,兩者裡應外合,台灣人就會成了肉餅!
她隨即趕到認識的台灣人家裡,告訴他們,這是騙局,不能相信,絕對不可以把所有佔領的地方和武器都無條件的撤出,應該據之與陳儀談條件,談妥以後方可放手;即使談妥條件,也不能全部放手。
黃昭生醫師根本不曾參加過任何遊行,因此認為此事不要緊,結果他在二二八事件後被抓走遇難;她去對面蔣渭川的書店告訴蔣渭川,蔣渭川卻對她說:「藍仔啊,不會啦!朝琴仙講的話不會騙我們啦!」結果他的兒子蔣時欽在二二八事件後被抓,至今下落不明。
聽到這些台灣菁英、士紳們這樣說,她嘆「台灣人這麼天真,這麼容易相信人!」
當天下著雨,一想到或許幾小時後台灣人就成肉餅,她悲從中來,雨水淚水齊下,仍四處敲門,到處勸說,急著告訴熟識的人,不要輕易相信這個謊言。但台灣人在日治中期以後不曾經歷過大屠殺,不曉得可怕,他們反而勸她:「藍仔啊,妳到過大陸,又嫁外省人,怎麼說這種話?」
三月六日上午,七名台灣士紳與知識菁英,組成和平談判代表,前往高雄要塞司令部,與彭孟緝(黃埔五期)進行和平談判,卻無端遭捕,未經任何審判即執行槍決;下午彭宣佈戒嚴,就在高雄要塞司令部以機關砲掃射無辜台民,造成近兩萬人死亡。彭孟緝被台人視為「高雄屠夫」,藍敏在晚年仍想不通,為什麼彭孟緝能無罪的安坐在家?!
擔任基隆市參議員的大姊夫顏德潤,在基隆市議會上突遭國軍抓走;顏德潤的兄長顏欽賢,曾於一九四六年赴南京參加制憲國民大會,並與徐永昌將軍會面,此次被迫外出逃亡;顏家風聲鶴唳,家眷驚慌失措,不知怎麼辦。
三月八日,陳儀暗中自上海調來的整編二十一師,登陸基隆後,把台灣人抓到基隆的千疊敷(地形天然平坦,如千塊榻榻米重疊)槍斃,槍斃後就推到海裡;藍敏住在基隆,整夜聽見「砰!砰!」的槍聲;藍家精又氣又恨,戰時曾保護重慶情報人員,戰後國民政府來了竟然槍殺同胞,忍耐不住,一直往外衝,家人死命拉住他,把他關起來,否則二二八之後不會再有藍家精這個人了。
海水漲潮時,被槍殺的無辜台民屍體沖進基隆運河,肚子都漲得很大,當時藍敏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仍每天到台北觀察事情發展,回家都必須經過運河,眼看此景,悲傷難抑,並耽心看到這樣悲慘的景象,會不會影響肚子裡的孩子?
藍敏認為,自重慶回來的那些「半山要人」如黃朝琴、林頂立等人,在重慶不曾做過什麼事,而是自組黨,如什麼「台灣革命黨」、「革命委員會」,三個人兩個黨,兩個人三個黨,自稱「山寨王」,只是等候接收台灣這塊肥肉,對台灣全無貢獻,「他們回台後,台灣最精華的部分都被他們搶去了,所以這些人是革台灣人的命。接收台灣的時候,先派別人跑前鋒,然後他們才來瓜分最美的肉。二二八會發生,他們的罪很重,由於他們這種搶掠行徑,使來台的外省人也學他們。」
三月底,藍敏與徐元德離開了可親可愛又悲慘恐怖的故鄉,返回南京到外交部報到。她悲憤向徐將軍報告在台灣的所見所聞,因為陳儀當局絕對不會說出實際情況,同時為了推卸責任,也會盡可能地把責任都推給台灣人,「所以當時沒有人比我更早地說出二二八事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實了。」
她分析二二八事件爆發的遠因: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後,大批自大陸來台的外省人和返台的半山仔,把台灣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家產,當成「敵產」,強制接收、強行霸佔,民怨鬱積已達十六個月,台灣人再也無法忍耐,二二八的衝突,是必然結果,完全不是計劃性的,沒有陰謀,也不是什麼「躲在阿里山上的日本軍人的煽動」,這些荒唐說法都是陳儀政府和半山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而編出來的故事。
「台灣自由的氣氛,如過眼雲煙」
台灣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至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前,有一段非常短暫、非常自由的時期。
一九四六年一月,藍敏投資的《人民導報》創刊,北大畢業的宋斐如主持報社工作,報名還因「人民」兩字招致不少誤解,多以為是共產主義報紙,其實並不是。五月一日,台灣省參議會成立,她也申請記者證跑去旁聽。
不僅藍敏,台灣首位哲學博士、台大教授林茂生創辦《民報》,板橋林家子弟創辦《大明報》……斯時可謂百花齊放、百鳥齊鳴,大家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藍圖暢所欲言,對台灣未來遠景皆有一番憧憬,她覺得台灣的民主政治只有在那個時期才算是真正的民主。
然而,台灣行政長官陳儀卻將台人創辦的民間報紙一一查封,《人民導報》首任社長宋斐如、記者蔣時欽(台灣士紳蔣渭川之子)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抓,至今下落不明;繼任社長王添灯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澆汽油燒死;記者呂赫若為避國民黨抓捕,藏身中央山脈遭毒蛇咬死;《民報》創辦人林茂生教授被抓,下落不明。
台灣自由的氣氛,如過眼雲煙一般消逝,隨即墜入長達四十三年的白色恐怖時期,台灣人苦苦掙扎,艱難求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