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這麼天真,這麼容易相信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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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戴笠見面

 

一直等到隔年(一九四三)六月,藍敏終於在江西省保安處第三科詹科長的陪同下,於六月十二日八點半,在泰和的濤濤旅社與戴笠見面。

 

是日旅社周圍戒備甚嚴,連樹上都有警戒哨;在大廳等候了約十分鐘,忽聽戴先生訓飭部屬之聲,藍敏身旁的詹科長嚇得直發抖,將藍敏送至戴笠房內便迅速離開。

 

戴先生人很客氣,約莫四十二三歲,肩膀很寬,壯壯的,著中山裝,頭髮烏黑,最大特徵是一雙銅鈴般的大眼,黑白分明,手掌肥厚且大。

 

戴笠說:「藍小姐,辛苦了,讓妳在泰和等了將近一年」,接著問:「令兄安好否?」

 

藍敏答:「他很好」,並向戴笠說明,「家兄雖在上海日本派遣軍司令部服務,但他的作為都是為了救中國人的。」「他沒有殺過一個中國人。」

 

戴先生說:「我有情報,都知道。」

 

接著,藍敏向戴笠詳述她來面見的主要目的:

 

「據說,美軍將於一九四四年夏登陸台灣,至今只餘一年,現在台灣原有五師團的兵力,又自關東調來兩個師團,總共約二十萬人,另有海軍四萬人;同時因太平洋各島也被美軍佔領,故日本將所有物資皆集中在台灣,打算鞏固台灣,背水一戰。今美軍若在台登陸,依據過去美軍登陸的作戰方式,必定先將台灣夷為平地,再用大砲射擊,在所有危險清除後才敢登陸。美國是個物質豐富的國家,不怕大砲和飛機的損耗,所有作為只是為了保護人命,但一旦和日軍起了正面衝突,日本士兵可以以一當十,美軍的犧牲一定非常慘重。既然現在中美已經成立聯合司令部,戴先生又為中美合作所的主任,是否可代向美軍建議,放棄登陸台灣的計劃,因為強行登台,也許比在太平洋上各島的戰爭犧牲來得慘重。而且若美軍的目的只是要利用一個到日本本土的跳板,不如改在琉球,因為當地配備少,物資不豐,於戰事有利。」

 

戴先生表示同意,願向美方反映。

 

然後,他要求藍敏回上海後,到拉斐德路十八號,找一位「李先生」拿一個發報機,大小約30×25×30 cm,比美軍舊型的無線電60×45×30 cm小很多,再利用二哥藍家精的專機不受日方檢查之便,將此發報機攜回台灣,之後會有人去找藍敏拿。

 

會談了約一個小時,最後藍敏問:「家兄應該不至於成為戰犯吧?」

 

戴笠向她保證:「不會」,並要她速回上海執行任務。

 

歷險返滬

 

翌日,藍敏即出發返滬。

 

一路幫她提包的台灣學生林麒麟,原想隨她到後方唸書或參加青年軍,但身體虛弱,經濟也是一大問題,沿途又看了很多,決定隨她返滬。兩人先搭船到景德鎮,再到安徽屯溪,準備前往蕪湖。晚上下雨,麒麟不慎摔入溝中左腳受傷,屯溪無消炎藥;藍敏突心頭灼熱,竟吐出大口鮮血,屯溪亦無藥可治。

 

跛腳麒麟扶著邊走邊吐血的藍敏,兩人在屯溪皆失去行動能力,大約休息了兩個多月;藍敏一動就吐血,麒麟傷口日益惡化,天冷變成凍瘡,越來越腫,並開始往大腿蔓延。

 

為儘速護送藍敏返滬取得發報機,戴笠派出忠義救國軍十二人作她的護衛隊,隊長姓蔣,以滑桿(兩根竹桿中間綁一張椅子)抬她去往蕪湖;

 

善良而瘦弱的麒麟只能先留屯溪,咬牙佇立雨中目送藍敏,待護衛隊完成護送任務後再來送他返滬,但一個星期後他因腿上細菌蔓延到內臟,在當地過世。出生台灣南部的麒麟,日治時代自願赴陸,卻在戰亂中殞命,此為藍敏永難釋懷的傷痛,將他帶出來,但沒能安全帶回去,她自覺愧對麒麟家人,事隔半世紀後,她仍在台灣追思麒麟。

 

返滬途中,一路避日軍,在郭家村歇兩個月,某日蔣隊長將一行人分成三隊,他領四個人先行,藍敏和其他四人居中,另四個殿後,於月色朦朧中匍匐穿過鐵路。

 

日軍在鐵路邊安裝鐵絲網並通電,蔣隊長四人在前已迅速通過;藍敏未受軍事訓練,臀部碰到鐵絲,警鈴大作,連同護送她的四人,全被日軍抓去。是夜三點多,響起砰砰槍聲,日軍開始槍斃抓來的遊擊隊員,藍敏又驚又冷得發抖,仍咬牙不肯打電話向二哥求救。

 

見守夜日兵皆農家子弟,她奮力移至鐵門邊,假裝生硬日語打招呼,日兵面露驚喜,似乎很高興離開家鄉竟能聽到一個女孩子講自己熟悉的語言,又見她口吐鮮血,說是「回上海醫病」,於是檢查了她的包,無可疑東西,遂釋放;

 

天亮行至大路邊的早餐店,遇到正在等候她的蔣隊長,她不敢問蔣隊長,那四個因她被抓走的隊員下落,深恐聽到被槍斃的消息,那樣她將無法原諒自己,只能隨蔣隊長速速離開;蔣隊長把她送至蕪湖一個鄉長家後,安排她搭車經南京回到上海。

 

「我身為台灣人,替台灣人做事是義務」

 

一九四二年四月離滬時,藍敏五十二公斤,一九四三年底返抵上海時,只剩三十七公斤,如鬼魅般出現在福田藤楠居處,福田夫婦吃了一驚。為防渡邊部屬將她抓去,把她藏在房間閣樓內;福田夫婦告訴她,二哥曾來找他們幾次,詢問妹妹是否回來了。

 

過了幾日,二哥又來詢,福田先生仍告以「還沒」,二哥悵然而返。

 

考量到必須儘速拿到發報機然後返回台灣治療肺病,藍敏同意與二哥見面。隔日藍家精趕來,跪在氣息奄奄以毯蓋身的小妹面前:「敏子,妳之所以如此,完全是我害的,若不是我處處反對妳,妳今天也不會變這樣!」

 

藍家精回去擺了酒席,叫來渡邊,兩人面前各擺一把手槍,他告訴渡邊,妹妹已回上海,但她病得很重,不知道何時會死,「你是否仍然堅持要抓她?若要的話,今日我們各執一槍,若你死了,你的部屬不可以再抓我妹妹;若我亡,我已代替了她,也不要再抓她了。」

 

此時的渡邊,表示日本勝利無望,過去乃因彼此立場互異,「藍小姐已病重至此,我何必再為難她,你速帶令妹回台灣治病吧。」

 

回到上海的藍敏,沒聽說美軍登陸台灣,自忖才二十二歲,不敢保證自己的一席話可以產生任何效力,「沒想到後來美軍真的登陸琉球,至於其決策內情如何,我無從證實,一九四六年戴笠先生搭機墜亡,我更無法求得解答了。」後來她查資料,看到盟軍遠東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曾說:「若貿然登台,可能會遭遇台人的反抗,而且要攻打台灣,必須用飛機載運油、武器等物資至台,否則利用航空母艦來載運飛機,所得實在有限,而且沒有價值,所以後來決定自琉球登陸。」

 

返台後不久,果真有一位郭先生依上海站的指示,到北投別墅,將藍敏自上海攜來的發報機拿走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通令凍結在台所有物資,台灣秩序頓亂,許多台灣流氓藉機挾私怨報仇,到處搶劫打人,不僅搗壞日人宿舍,好多日本小姐和婦女被搶去強姦,最後連台灣人家也成為搶劫的對象,藍敏生性雞婆,實在看不下去;八月二十日,霧峰林家大家長林獻堂、藍敏與時任律師陳逸松,三人商議決定:在任何一個接收團體到達台灣之前,成立「台灣治安維持青年團」以維持台灣秩序。

 

九月十六日,台灣區空軍司令林文奎率先自大陸來台,並奉戴笠指示,登門藍家位於台北東門町四條通的宅第,邀請藍敏擔任日語翻譯,陪同他於二十日至二十七日視察全島飛機場。視察一圈,只見日本軍官穿著整齊,所有物品、飛機零件,全部都按大小秩序排列整齊,連一個螺絲都沒有遺漏,並且有清單條列出來。因此,林司令請藍敏用日語向日軍說明「此行只是前來視察,希望能將物品維持到接收」時,她翻譯得很不自然,因為她覺得這樣的交代根本不需要,既然日軍已經遵照天皇命令,將所有物品钜細靡遺整理好,就一定會保管到接收。

 

戴笠的部下連謀,亦來找藍敏,問她是否有意參加戴笠的組織,她說:「戰爭中,我因身為台灣人,替台灣人做事是義務,覺得為故鄉做點事,是很光榮和有價值的,現在戰爭已經結束,我身體又不好,不知還能活多久,所以很抱歉,我想回去做藍家的千金小姐,不再做任何事了。何況去後方我不曾用過政府的錢。」

 

「台灣沒有戰犯」

 

藍敏自上海返台後,長居大姊位於北投的別墅療養肺病。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這天,二哥藍家精準備返滬,先從屏東至北投探視,兄妹正在聊天,中午十二時左右,日本天皇廣播無條件投降,藍家精當時身著日本軍服,說不出話來。

 

這一切都在藍敏意料之中,而且她很清楚,如果台灣公佈戰犯名單,二哥將是頭一個。她向二哥建議:日本既然無條件投降,一切戰備物資都將不能搬動,但在這個禮拜之內,台灣總督安藤利吉應該還有權力派遣飛機,速向安藤交涉借飛機,去南京找戴笠,以免成為戰犯。

 

安藤答應八月十八日借飛機,藍家精遂返屏東更衣,然而途中遇見友人辜振甫和許丙,乃將借飛機之事透露給二人;十八日當天自屏東返台北準備搭機時,藍家精才知辜振甫竟已逕自搭機赴南京,雖未見到任何人又原機返台,但造成藍家精失去見戴笠的機會。

 

藍敏此後暗中替兄安排,不讓他知道內情。

 

她把對二哥處境的顧慮告訴了台灣區空軍司令林文奎;不久國軍六十二軍一五一師來台駐鳳山,師長林偉濤乃林司令堂兄,林司令遂帶林師長至藍家與藍敏會面。

 

十月二十五日,陳儀就任台灣行政長官公署長官,長官公署召集台灣人到街上遊行以示慶祝,藍敏親睹身形肥胖的板橋林家大家長林熊徵也被迫手拿旗子,雜在人群中,走遍台北市的街巷,她深知父親生前最要好的林家長輩從來沒有走過這麼多的路,覺得那樣猶如對待犯人,看了很不忍;隔年林熊徵被陳儀以「漢奸」罪名抓入牢中,雖不久釋放,但是年即腦溢血過世。

 

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七日,台灣警備總司令部發佈第五十六號公報:「本部奉陸軍總司令何令,全國各地舉行漢奸總檢舉等因,本部茲規定自本(一)月十六日至二十九日兩週間舉行全省漢奸總檢舉。」

 

二月十四日,台灣行政長官兼台灣警備總司令陳儀,向長官公署警務處發密件,「查前任寧(南京)偽組織中將參贊武官漢奸藍家精,自日本投降後即返原籍高雄縣屏東市里港,該逆劣蹟昭著,希飭屬逮捕解部為要。」

 

藍敏與二哥當時在台北中山北路一段的藍家洋房(後被台灣警備總司令部調查室主任陳達元佔去),晨三時左右,藍家親戚敲門,說已收到逮捕令;晨四時多,林偉濤師部的副官將一套厚軍服、鞋、帽急忙給藍家精穿上後,將藍帶上火車前往鳳山,於師部藏匿三天;三天後搬到親戚家,因各親戚家也被搜查,藍家精為了躲避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的嚴密搜捕,時而草寮時而漁港寮時而山區廟中,東躲西藏了兩個月。

 

三月十七日,戴笠意外墜機身亡;兩年多前藍敏面見戴笠時,瞭解到台灣和香港之情報聯絡皆由戴笠本人親自負責,如今他身故,不僅所有線人一夕全斷,連同他曾親向藍敏承諾的「令兄不會成為戰犯」,也無法兌現了。

 

眼見彭孟緝仍下嚴令「無論如何要把藍家精揪出來」,藍敏只好設法讓二哥化名陳天生,留兩撇小鬍子,易容搭英籍洋行船,潛至香港,轉赴上海,與她會合後,由她帶往南京。

 

到達上海後,藍敏先參加台灣同學的餐會,商議如何營救關在大場鎮集中營的台灣難民。台灣難民並非為非作歹之人,只因持日本護照,就被迫從東北、華北坐豬仔車押至上海,關入集中營等待發落,每個人都營養不良,疲憊將死,非常可憐。

 

與二哥會合後,兄妹一行人前往南京,暫住徐永昌將軍家中。

 

眼見台灣難民的悲慘境況,及二哥身背「台灣戰犯」的遭遇,她深感不平,台灣人無法改變改朝換代之政治現實,被迫任人擺佈,遭受政權更替帶來的巨大衝擊,她質疑國民政府:台灣在清廷甲午戰敗後割予日本,「是政府不要這塊土地了,是政府不要這些子民,而不是我們這些子民不要父母!子女長大後,養父母和生父母打仗,生父母打贏了,就說是子女幫養父母打人,並要把台灣人抓起來關,這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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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主張「台灣沒有戰犯」,逢人便講。她曾在陸軍總司令何應欽的門前站了好幾個小時,沒人理睬;眾人一聽到「戰犯」都怕得要死,如同躲麻風病一樣,都不敢接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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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藍家精的田產已全部被陳儀政府查封;鹿港辜家辜振甫、板橋林家林熊祥、曾任林本源總事務所庶務長的許丙等所謂「一級戰犯」,被囚禁於台灣保密局地下室;藍敏則咬牙忍受暈船暈機的痛苦,搭乘兩側鋪上兩條木板,用繩子綁著就算是座位的螺旋槳飛機,不斷遊走南京、上海、台北三地,不斷陳述,不斷呼籲華北、東北的「台灣戰犯」問題應一併解決,不能只解決藍家精一個人的問題。

 

藍敏堅持奔走呼籲了約莫一年八個月,「台灣戰犯」這個名詞才全部取消。

 

徐永昌將軍要求彭孟緝放人,但彭仍不肯放過「特級戰犯」藍家精。一九四八年六月,徐將軍來台參觀參謀演習,對藍家精一事表示「此事一日不解決,就一日不放心」,拜托好友,時任台灣省主席魏道明具名邀請藍家精夫婦、顏德潤與藍錦綿夫婦、藍敏、彭孟緝等人赴宴,來解決藍家精一事,徐將軍對藍敏說:「妳去帶他來,今天我在這兒,即使有一百個彭孟緝,也不敢動令兄一下!如果失去今天這個機會,不曉得又要拖多久!」

 

藍敏返回大姊家將二哥硬拖至席,彭孟緝一見到藍家精,即說:「藍先生嗎,久仰大名,你有什麼要事,只要你交代一聲,我馬上到你府上幫忙!」此事就如此這般解決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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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笛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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