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上市那天，天氣比預報裡說的還好。
晴朗到幾乎晃眼。
林亦然八點就醒了，卻遲遲沒起身。他側躺在床上，望著牆壁一小塊亮白的光。
心臟跳得有點亂，不是不想去，只是害怕一旦真的開始，就再也沒辦法把自己收回去。
「醒了？」身後傳來低低的聲音。
喬安行翻了個身，伸手摸到他手腕，指腹輕輕蹭了下。
「嗯。」
「怎麼不動？」
「……在想事。」
喬安行沒有追問，只微微用力，把他往自己懷裡拉了拉。
「想好了再起。」
林亦然閉了閉眼，喉嚨有點緊。
過去的幾個月，好像過了好幾年。
那些藏在深處的心事、恐懼，一件件被攤開在陽光下。
他以為自己會崩潰。
可是真的走到今天，反倒覺得，或許沒那麼糟。
九點半，他終於換好衣服。
深藍襯衫，寬鬆的米色長褲。
鏡子裡的人看起來乾淨，也……有點陌生。
「行不行？」
他偏頭，語氣低低的。
「行。」
喬安行靠在門框，看著他。
「很行。」
「少來。」
「是認真誇你。」
林亦然撇開視線，耳尖還是有點熱。
出版社在市區書店安排了簽書會。
到的時候，門口已經擺滿了新書，封面那張畫，在日光下顯得特別清晰，一旁還立著立牌，印著他和作品的簡介。
人來人往，好多人在看，也有人悄悄舉起手機拍照。
林亦然微微屏了口氣，視線掃過那堆整齊的書，感覺好像在看另一個人的人生。
編輯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
「恭喜。」
「……還沒開始呢。」
「這就算開始了。」
編輯笑。
「放心，你不必跟每個人解釋自己。」
「他們會看見畫，就會懂。」
簽書會準備區是書店裡一個小角落。
人潮意外多，隊伍很快排滿，還有人在門外排隊。
林亦然一開始還緊張到手指都抖。
第一個簽名時，筆尖在封面上劃出一條短短的歪線。
他差點想把書搶回來重簽。
對方卻只笑著說：「沒關係，我覺得這樣很特別。」
林亦然愣了一下。
不知怎的，心口的緊繃忽然鬆了點。
後來一個又一個人走上來，有小心翼翼的年輕人，也有輕聲說「謝謝你分享」的中年讀者。
一個帶著孩子的媽媽，遞過書時，輕聲說：「我也有個弟弟，是同性戀。」
「他以前很怕告訴家人。」
「但我想……如果他看見你，會覺得勇氣沒那麼難。」
林亦然怔著，半晌，才低聲回答：「謝謝你。」
那句話，也像在謝自己。
謝他終於沒有退。
簽到中午，他出去透氣。
書店後門有個小陽台。
風很輕。
手機震了，是喬安行的訊息。
「還好嗎？」
「嗯。」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有點累。」
「沒事，這是值得的累。」
「快結束就來接你。」
林亦然盯著那行字，心裡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暖意。
幾年前，他從來不覺得人生會走到這裡。
站在一堆陌生人面前，用自己的名字和臉，去證明一種生活。
去證明自己有資格被看見。
下午的簽書會結束時，他的手已經有些痠。
編輯把一張預售數據打印出來遞給他。
「你看。」
林亦然低頭，那是一組冷冰冰的數字，卻比他曾經想過的任何「認同」都真實。
「這不是熱度。」編輯輕輕敲了下紙，「這是大家真的想看你的故事。」
林指尖輕顫，過了很久，他輕聲說：「……謝謝。」
「不用謝。」
「好好休息。」
離開時，書店門口還有人等著拍照。
他走得有點快。
一出門，喬安行就迎上來。
「累死了吧？」
「……一點。」
「要不要吃點什麼？」
「……想先回家。」
喬安行愣了下，隨即笑了。
「行，回家。」
「回家就什麼都不必撐了。」
車裡很安靜。
林亦然靠在座椅上，指尖還有點發抖。
窗外的霓虹燈一盞一盞掠過。
他終於鬆了口氣。
心裡輕輕想：
再多的爭議，再多的懷疑，這本書都不會是錯。
這是我選擇的路，也是我和他的證明。
◇
回到家的當晚，林亦然累到幾乎是靠在玄關換鞋。
喬安行從他手裡接過外套，放進衣櫃。
「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點東西？」
「……先洗澡。」
「我幫你放熱水。」
浴室門關上後，他才發現自己連換衣服的力氣都快沒有。
剛才簽書時，那麼多雙眼，太真實。
好像每個人都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答案。
為什麼要公開？
你們是真的嗎？
這樣值得嗎？
他抱著膝，額頭抵在手臂上，胸口一陣一陣發悶。
洗完澡出來，喬安行正坐在客廳，桌上擺著兩碗麵，他穿著灰色家居T恤，頭髮還微微翹起，見他走近，喬安行抬起頭。
「先吃一點？」
「……嗯。」
兩人沒多說話，只把麵吃完，像再普通不過的夜。
睡前，林亦然看了一眼手機。
通知的提醒訊息早跳得密密麻麻。
他不想打開，但還是打開了。
熱門標題第七個就是他：〈林亦然簽書會現場〉
後面的第十一條則是那本書名：〈黃昏廚房插畫集〉
裡面的第一條留言置頂的是直播影片，影片裡，他正低著頭，安靜簽名。
留言幾千條——
「最能消費愛情的男人。」
「簽書會粉絲好多，果然賣慘有用。」
「喬安行那麼能賺，也要靠對象搞話題？」
「看著就尷尬。」
「想吐。」
林亦然看著那些字，指尖慢慢收緊。
「怎麼了？」
喬安行的聲音從床頭傳來。
林亦然愣了一下，緩緩抬頭。
「……網路留言。」
「嗯。」
「說我們……在消費。」
喬安行安靜了一會。
「看多了這種東西，我其實都麻木了。」
「但你不一樣。」
林亦然沒有回話，他合上手機，背靠著床頭，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從胃底翻上來。
他以為最糟的時候已經過了，可公開後的浪潮遠比想像的持久，就算他不看，也知道在另一端，成千上萬的人在討論他們的愛情，把它拆成八卦、標籤、談資。
「要不要先退出網路？」喬安行的語氣輕。
「我已經退出過一次了。」林亦然嗓音啞啞的，「還是沒用，他們總有辦法把你扯進來。」
喬安行沒再勸，只是伸手，把他攬到懷裡，指腹在他後頸輕輕撫著。
「如果你想停下，我都可以陪你。」
「可是你也有工作。」
「我工作不靠網路熱度吃飯。」
林亦然喉嚨一縮，若有所思。
過了很久，才低聲。
「那你呢？」
「我？」
「你是不是也……後悔了。」
「因為我，你也被罵。」
喬安行沒有立刻答。
他抬手，輕輕托住林亦然的臉，逼他看進自己眼裡。
「你聽好。」
「我不後悔。」
「就算有一萬條留言罵我，也不後悔。」
「只要你在，就不算輸。」
那句話落下時，林亦然才發現，自己眼眶燙得可怕。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他曾經以為，只要把畫畫好、書賣出去，一切就會結束。
可事實是——
這只是另一種開始。
他們注定要被看，也注定要被議論。
也許這輩子都甩不掉這個標籤。
可是，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共度」，就算不完美，至少不是一個人。
第二天，喬安行去教室開課，中午空檔，他打來電話。
「午休沒？」
「剛吃完。」
「還在想那些事？」
林亦然默了兩秒。
「嗯。」
「那你聽我說。」
「說什麼？」
「這波熱度也快過去了。」
「到時候，不管剩下多少聲音，我們都一起面對。」
「你要是不想回應，就不回應。」
「想畫，就畫。」
「想不畫，也行。」
林亦然隔著電話，聽見他聲音裡的篤定。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原來這種心安，不一定要來自外界。
有人和你並肩，就是最大的抵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