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家後，林亦然失眠了。
窗簾半開著，街燈透進來，落在地板上像一塊亮斑。
喬安行已經睡了，呼吸緩慢均勻。林亦然背對著他，睜著眼，指尖輕輕摩挲著被角。
白天和父母那頓飯，彷彿一塊柔軟的石頭，壓在心口。
既有些放鬆，也有些不確定。
他想，也許要很久，他才能完全習慣「別人都知道」。
翌日中午，編輯打來電話。
「亦然，你確認了樣稿了嗎？」
「……確認過了。」
「封面沒問題？」
「沒問題。」
「那就送印刷了，最快兩週內能見樣書。」
編輯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不瞞你說，預售的反應超過預期。」
「我們本來以為，插畫集市場有限，但……很多人想看見你的故事。」
林亦然怔了怔，捏著手機的手有些熱。
「謝謝。」
「不用謝，這是你自己爭取來的。」
「另外，雜誌專訪確定在下周三。」
「到時候記者會拍攝和簽名檔，我們會安排宣傳。」
「……好。」
「你準備好了嗎？」編輯笑著問。
林亦然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陽台外，天很藍。
風輕輕吹過晾著的畫布。
他慢慢吸了口氣，聲音很低。
「應該算……準備好了。」
掛掉電話，他坐在桌前。
那一疊樣稿靜靜躺在檯燈下，封面是柔和的暖色調。
標題簡單，卻有種讓人無處可逃的直白。
《黃昏廚房：兩個人的日常》
他伸手，指尖輕輕劃過書名。
心口一陣輕微的刺痛。
以前的自己，絕不可能讓這些東西見光。
他總是躲著。
害怕暴露，害怕被議論，也害怕有一天不得不承認自己渴望那些親密和認同。
「想什麼？」
身後響起喬安行的聲音。
他回頭。
喬安行剛回家，還穿著外套。
「……編輯打來。」
「嗯？」
「說，進印刷了。」
喬安行挑挑眉，走過來坐到他旁邊，伸手把那一疊樣稿拿起來翻看。
他看得很仔細，指腹輕輕撫過畫面。
裡面有好幾張，是林亦然畫的他。
坐在廚房切菜的樣子。
站在窗邊看他作畫的樣子。
還有那張最讓林亦然難為情的——兩個人背對鏡頭擁抱著，黃昏的光把兩人剪影拉得長長的。
喬安行看了很久，沒說話。
最後，他放下。
「我很高興。」
林亦然抿了下唇，眼神有些閃。
「高興什麼？」
「高興你願意把這些給別人看。」
「……」
「以前你總覺得，這是見不得人的。」
「現在你終於承認——它很重要。」
林亦然心臟忽然一跳。
半晌，他低下頭，嗓音啞啞的。
「……還是會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大家會覺得……我們只是在賣故事。」
喬安行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伸手，扣住他手腕，指腹在他腕側骨節上摩挲。
「他們要怎麼想，是他們的事。」
「我們過得怎麼樣，才是我們的事。」
「……」
「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
「我只在乎你要不要跟我走下去。」
那聲音低沉穩定，像是一塊無形的磐石。
林亦然盯著他，眼底有光一點一點浮起來。
片刻後，他點了頭。
「好。」
隔天，編輯傳來了預售數據。
他看著那些冷冰冰的數字，胸口卻慢慢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
不是炒作。
不是人設。
是他的人生，終於在自己的手裡被講述了出來。
那一夜，兩人早早熄了燈。
他靠在喬安行胸口，手指緊緊攥住對方的襯衫。
心裡忽然有一種很輕的想法：
或許，接下來還會有更多挑戰。
但這一次，他會繼續面對。
◇
雜誌專訪安排在一家攝影棚。
他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一小時。
編輯看見他，愣了一下，笑著說：「很少有人比我們工作人員還早。」
林亦然垂下眼，聲音有些啞。
「怕遲到。」
「不會的，你做得很好。」
編輯拍拍他肩膀，示意攝影師先準備。
化妝間的燈泡亮得刺眼。
他坐在鏡前，化妝師幫他整理頭髮，手法很輕。
「林先生，緊張嗎？」
他看著鏡子裡的人，指尖慢慢蜷起。
「有一點。」
「很正常，你現在很紅呢。」
化妝師的語氣輕快，像是在安慰。
「大家都說你的畫很溫暖，還有很多人留言說看完插畫集哭了。」
「……」
「不過也有些人……說得難聽點。」
林亦然垂下視線，指甲輕輕扣在掌心。
他知道。
他早就看見那些評論。
「假清高」、「作秀」、「拿私生活換流量」。
每條都像一根針，扎在心口。
專訪過程比他預想的還溫和。
記者很年輕，態度也算友善。
「有一個問題……可能會冒犯，但還是得問。」記者翻著筆記。
「嗯。」
「你覺得，把這段感情公開，會不會……失去原本的純粹？」
林亦然抿著唇，沒立刻答。
攝影燈正對著他，光熱一層一層覆上來。
他想起那幾百條留言，想起那些陌生人對他和喬的評頭論足。
也想起昨晚喬安行摟著他說的話——
「他們要怎麼想，是他們的事。」
「我們過得怎麼樣，才是我們的事。」
林亦然慢慢抬起頭。
「我以前也這麼覺得。」
「以為一旦被看見，就不再純粹了。」
「但後來才明白，沒有人能決定你的感情是否真實。」
「只有你自己知道，值不值得。」
訪談結束後，他幾乎是逃一樣離開攝影棚。
回家路上，手機震個不停。
他不想看。
卻又控制不住打開螢幕。
熱門標題第三條就是關於他的：
〈插畫家林亦然專訪：愛不需要證明〉
點進去，第一條留言就是：
「你確定這不是精心設計的行銷劇本？」
「先是戀情曝光，再是插畫集，現在又談真愛，太會了吧！」
「你畫得很好，但真的受不了這種情感消費。」
「祝幸福，順便祝銷量爆炸。」
他盯著那些字，指節發白。
眼底一陣一陣刺痛。
回家後，他沒開燈。
坐在客廳沙發，手機扣在膝上。
屋子很靜，靜得能聽見冰箱的嗡嗡聲。
不知道坐了多久，門被輕輕推開。
喬安行的腳步聲走近。
「你回來了。」
林亦然沒應聲。
喬安行低頭看見他手機螢幕上還亮著那些留言。
他慢慢伸手，替他把手機合上。
「看這些幹什麼？」
林亦然嗓子啞啞的。
「他們說的……有時候，也不是全錯。」
「嗯？」
「有些東西，真的會變質。」
「以前我畫畫，只是因為我想記錄。」
「但現在……」
「現在我分不清，是不是在用它討別人的認同。」
喬安行沒急著辯解。
只是坐下，把他整個人圈進懷裡。
「你知道嗎？」
「什麼？」
「無論你畫不畫，他們都會有話說。」
「那你呢？」
林亦然偏過頭，看他。
「你怎麼看？」
喬安行看著他，目光很安靜。
「我只知道，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相信你是真心的。」
「如果哪天你不想畫了，也沒關係。」
「只要你還願意回頭看我一眼，就夠了。」
林亦然垂著眼，胸口一下一下發酸。
他忽然明白，這場公開帶來的代價，並不是別人的嘲諷。
而是他再也沒有退路。
再也不能假裝這一切「不重要」。
那晚，他攬著喬安行睡著了。
心裡的恐懼依然在，但有一點微光，慢慢透進來。
就像他曾經畫過的那幅黃昏——
光線不會永遠明亮，可只要願意留一扇窗，就總能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