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羅炳耀話一說完,順手把幾張鈔票放在桌面,像是替這場對話劃下了句點。
「你還真難找啊……」莫堤娜望向古悠人,那雙眼清澈得近乎透明,如玻璃珠般折射出燈光,也映出她心底塵封的過往與說不出口的遺憾。
古悠人眉頭微皺,刻意閃躲她的視線。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一次次摩擦鋼輪,火光忽明忽滅,就像壓抑的情緒,讓他越感焦躁。
火光閃爍間,她俐落地伸手奪過他嘴角的煙,動作毫不遲疑。轉身之際,悠悠地拋下一句:「別在這抽,想抽就跟我出去。」
古悠人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浮現一絲無奈。他搖搖頭跟著起身,默默地跟上她的腳步。就像過去一樣,總是走在她身後,不聲不響,那道熟悉的背影,總能在迷霧中尋找前進的方向。
莫堤娜仰望天空,輪廓在光影交錯下顯得柔和而透亮。那份熟悉的堅定與溫柔,如同記憶中從未被時光沖淡的身影,清晰得令人難以遺忘。
她回眸一笑,見古悠人仍站在原地,眼神裡有些迷惘,又像是不願承認的遲疑。她從口袋取出打火機,熟練地替他點上煙。火光一閃的那瞬間,也點燃了他們之間沉寂已久的默契。
「我還記得那天,也是這樣替你點煙。你抽完後,就從我的生命中走開了。」
古悠人口中吐出那口煙,如同深藏心底的嘆息,終於找到了出口,卻又隨風無聲飄散。就像他多年來不敢觸碰的情緒,只能在片刻釋放,轉瞬即逝。
他靜靜凝視著莫堤娜,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白色開襟衫搭配灰色絲質背心,海軍藍丹寧褲勾勒出恰到好處的曲線,身形依舊穠纖合度。記憶中的她豪放不羈,而如今,多了幾分成熟女性的沉穩與韻味。
古悠人沉默片刻,低聲開口:「妳……和我記憶中的模樣,有些不同了。」
莫堤娜抬起手,無名指上的玫瑰金戒指在陽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也許……是因為我結婚了吧。」
「是嗎……」古悠人淡淡地回了一句,神情雖無波瀾,卻掩不住那一瞬間的細微動搖。
「……你現在,還會接『搬運』的委託嗎?」莫堤娜裝作輕描淡寫地問出口,眼神卻閃爍不定。古悠人表面平靜,心底早已猜出她來此的目的。
「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古悠人按熄手中的煙,語氣中浮現出不耐與煩躁。
莫堤娜輕嘆一聲,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這件事和我丈夫有關。我想請你幫個忙。」
古悠人看了她一眼,心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妳說吧。」
「我丈夫來自緬甸,那裡戰火連年。他好不容易逃來這裡,只想過上平凡、安穩的生活。」莫堤娜語調平緩,卻藏不住壓抑的情感。
「他是偷渡來的,沒身分、沒背景,也找不到正當工作。走投無路之下……只能加入喚日會。」
古悠人聽到這裡,眉頭微皺,轉身走回店內,步伐不快,卻透出一種拒絕的意味。
莫堤娜連忙跟上,微急地問:「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古悠人停下腳步,斜睨她一眼,態度冷淡。
「妳繼續說。」
莫堤娜深吸一口氣,接著開口:「為了鞏固自己在組織裡的地位,他從緬甸引進了冰錐。」
「冰錐帶來的利潤相當可觀,他的聲望很快在組織裡扶搖直上,也因此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
莫堤娜垂下視線,就像某段難以啟齒的記憶牽動。臉上的神色驟然黯淡,悔意悄然浮現,如陰影般壓在心頭。
「喚日會裡有個叫薛宇杰的……那傢伙出了名心狠手辣。」她聲音放輕,話語間藏著遲疑與憤慨。
「當時,他也在爭奪堂主的位置。」她頓了頓,音量更低了些:「他把冰錐偽裝成糖果、即溶咖啡包,偷偷賣給學生。」
「那玩意兒一旦進了校園,就像瘟疫一樣蔓延,很快局勢就徹底失控。有個隔代教養的孩子,毒癮發作時向外公勒索買毒錢,遭拒後……竟然親手殺了他。」
她說到這裡,手指微微一顫,隨即端起水杯輕啜一口,像是強忍著某種翻湧的情緒。
「據說……他還故意讓一些女人染上毒癮,再逼她們去賣淫。」莫堤娜說得雲淡風輕,語氣卻壓不住語尾的顫抖——那是厭惡,更是深層的悲憤。
「這些事後來被媒體揭發,引發社會嘩然。警方終於開始正視問題,對喚日會展開大規模掃蕩。」
「某次臨檢,警方在我丈夫車上搜出冰錐,檢方當場定罪,還說他涉嫌販毒給未成年人。」
她抿了抿唇,眼神微閃,像在壓抑某種難以啟齒的真相。
「我沒有證據……但我始終覺得,那是薛宇杰設的局。」
說完後,空氣突然沉靜下來,兩人陷入靜默中。
古悠人沉默地望著她,腦中迅速勾勒出事件輪廓。他很快明白,這是一場幫派內鬥,並牽涉到毒品利益的暗潮洶湧。他對這類事向來嗤之以鼻,更不想牽扯其中。
「我真的不懂,妳怎麼會跟這種人在一起?」
古悠人語氣冷硬,眼神裡帶著一絲怒意與難掩的失望。
「你丈夫是罪有應得,根本不值得同情。」
莫堤娜聞言,只是輕輕一笑,唇角微揚,眉宇間浮現淡淡的哀傷。
「你說得沒錯……他確實罪有應得。」她語調輕柔,卻帶著難以動搖的沉著。
「不過,你別忘了——當我知道你是『祀神家』的人,我有責怪過你嗎?」
莫堤娜目光如炬,毫不閃躲地與古悠人對望。
「我從來不會因為出身或背景,就片面評斷一個人。他是好是壞,我心裡有數。」那句話落下,如一記輕響的鐘聲,在古悠人心底敲出微微震動。
古悠人想起莫堤娜一貫的作風——她從不盲從體制,始終堅守著自己信奉的價值標準。那份倔強不來自叛逆,而是經歷風霜後的清醒。
她早就明白,真相從來不如表面那樣單純。權力潛藏著猜忌與算計,人心的阿諛我詐更是難辨真假。
正是那樣的她,曾在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點亮一道不屬於任何體制、不受任何規則束縛的光芒。
「出獄後,我丈夫靠著更生人保護協會找到一份工作。有空時,他還會主動去探望那些曾被冰錐毒害的人,一步一步陪著他們重回正軌。」
莫堤娜語氣裡滿是信任,那不是盲目的辯護,而是她親眼見證過他的轉變,才敢這麼篤定地說出口。
「他真的徹底反省了,甚至比任何人都更痛恨那東西。現在的他,絕不會再和冰錐扯上任何關係。」
她微微頓住,眉頭緊蹙,像是在壓抑一股難以言說的怒火。
「可是……現在又有人跑來慫恿他,想讓他重操舊業。」
古悠人的手指輕敲著咖啡杯邊緣,聲音低沉,眼角微微一挑:「是薛宇杰吧。」
莫堤娜愣了一下,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像是那道隱忍許久的傷口被瞬間戳破。
「沒錯。」她的眼眸變得混濁,壓抑在心底的恨意悄然浮現,如同多年未散的陰影,再度悄悄籠罩上她的心頭。
她深吸一口氣,視線直勾勾地落在古悠人身上,字字沉重卻清晰:「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幫我……能不能,讓薛宇杰別再糾纏他?」
古悠人微微側首,望向她的目光如刃,銳利得仿佛能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誰也無法跨越的界線。
「妳想我怎樣?把喚日會連根拔起嗎?」他語氣冰冷,聲音低沉如壓著怒氣,每個字彷彿都是從喉嚨深處逼出來的,帶著明顯的不耐與抗拒。
他端起咖啡杯,動作緩慢、刻意疏離,輕啜一口後,才冷冷地開口:「我不會輕易在別人面前展現祀神家的能力,這一點,妳應該早就知道了。」
古悠人轉身欲離,卻在下一秒,被莫堤娜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驟然攔住了腳步。
「我懷孕了!已經三個月了……」她站在原地,雙肩微微顫抖,眼眶泛紅,聲音中夾帶著悲傷、決絕,還有那尚未熄滅的希望。
古悠人錯愕地望向她,眼神深處浮現一絲難以言喻的遲疑與動搖。
「我不想他再被捲進那些麻煩裡……」她低聲說道,神色哀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深處一寸寸擠出,蘊藏著壓抑許久的痛楚。
「我只希望,這個孩子……能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平安長大。」她幾近哀求,聲音雖顫抖,卻依然顯現出一股沉靜的堅定。
古悠人凝視著她,心中翻湧起一道熟悉卻深埋許久的情緒。他明白,她口中的「家」,從來不只是棲身之地,而是一種歷經苦難仍不願放手的安穩與尊嚴。
「他會坐牢,是因為被薛宇杰設局陷害。」莫堤娜的聲音已不再顫抖,而是一種冷靜、近乎冰冷的控訴。
「他把冰錐藏進我丈夫的車裡,然後匿名通報警方……這一切,都是他精心設下的局,只為除掉對手、順勢奪下堂主之位。」
她靜靜站在古悠人身後,肩膀微微顫抖,啜泣聲輕得彷彿連空氣都不忍傳遞。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她不願就這麼輕易毀於一旦。
「我會選擇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太渴望……一個真正的家。」
「生活稍微穩定後,他想把父母從緬甸接來團聚。可是在偷渡途中,船東為了躲避海巡,竟逼他們在寒冬裡跳入海中……他們就這樣,雙雙葬身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裡。」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眼角泛著淚光,卻努力讓語調保持平穩:「他一直覺得,父母的死是他販毒的報應……是老天懲罰他,把他最在乎的人從他身邊奪走。」
古悠人沉默不語,從她低緩的語氣中,聽出一絲深藏不露的憐惜與不捨,還有某種無法說出口的痛。
「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薛宇杰卻像陰魂不散,還是找上門來了。」莫堤娜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股不容撼動的堅定。
「冰錐的利潤高得驚人,他會死咬著不放,其實不難理解。這塊肥肉,換作是誰,都不可能輕易鬆手。」
「就算薛宇杰被除掉,明天還是會有人遞補那個位置。想讓喚日會就此收手,沒那麼容易。」古悠人說這話時依舊冷靜,彷彿只是在陳述一條無法改變的現實。
「我明白你的意思。」莫堤娜語調輕柔,卻壓著一股無法釋懷的怒意。
「但我始終認為,罪魁禍首就是他。」
「我丈夫會變成今天這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甚至到現在,組織裡還是有人對他心存敬意。」她停了一下,語氣低沉下來:「這也是為什麼,我只能來找你。」
古悠人終於轉過身來,銳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感傷,神情中藏著近乎憐惜的憂色。
「……妳好不容易才擁有這份幸福,別拿它去冒險。妳得為肚子裡的孩子,多想一點。」
「你比誰都清楚。」莫堤娜嘴角勾起一抹不意被人察覺的微笑,眼神中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與倔強。
「只要能守護摯愛之人,我什麼都願意付出。這是你當年教我的。」這句話說完,莫堤娜轉身離去,背影顯得無助,像是背負著誰也無法分擔的重量。
古悠人靜靜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那段刻意封存的記憶,如決堤般洶湧而出。他欲言又止,卻最終,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