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東岳輕輕按下開關,θ波傳導裝置隨即啟動。那宛如黑曜石般的立方體在寂靜中緩緩裂開,從縫隙中透出一縷幽藍光芒,如同深海中閃動的微光,在燈光與日光交織的空間裡靜靜跳動。
允翊凱仰躺在沙發椅上,頭枕在柔軟的靠墊上,身體逐漸放鬆,雙眼半闔。疲憊讓他的思緒無力抵抗θ波的引導,大腦像被啟動的記憶播放機,一幀幀模糊卻鮮明的片段迅速閃過。
隨著神經元電波逐漸趨緩,他的意識漸漸地沈入一層清晰而寧靜的內在深流。
就在此時,明亮溫熱的陽光穿透眼皮,斜照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帶來微微的灼熱與真實感,猶如召喚他踏入潛意識的深層領域。
一道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就像喚起沉睡中的他:「請將眼睛睜開。」
允翊緩緩地睜開眼,刺目的藍天映入眼簾,真實得令人讚嘆。
他從沙發椅上站起,眨著眼困惑地四處張望。腳底踩在一條崎嶇的石板路上,粗糙的觸感透過腳底的神經傳達,層層堆疊的紋理彷彿歷史長河遺留下的痕跡,真實得讓人難以置信。
遠方,一個模糊的身影佇立在上坡盡頭。他不自覺地順著蜿蜒小徑走近,心中浮現一股無名的悸動。當那人徐徐地轉身,陽光灑落在他清晰的輪廓上——那人正是胡東岳。
「胡心理師?這裡是……哪裡?」
「我們正在允子雯的潛意識中。」胡東岳語氣平穩,腳步穩健。「目的地就在前方,請跟我來。」
允翊凱一時怔住,腦中滿是疑問。但看著胡東岳毫不遲疑的背影,他最終什麼也沒問,靜靜跟了上去。
兩人沿著石板路靜靜前行,直到來到一棵橄欖樹前。那棵樹靜靜佇立在微斜的草坡上,與一旁高大筆直的行道樹相比,顯得瘦弱許多。
枝葉間點綴著初綠的嫩芽,卻也不乏乾枯光禿之處,像是正掙扎於某段艱難的生長歷程。
「這棵樹,是允子雯記憶的具象化。」胡東岳站在橄欖樹前,神情專注而莊重,彷彿面對的不只是一棵植物,而是一段沉重的過往。
「現在,我要將它挖掘出來。」
「……挖出來?」允翊凱皺起眉頭,語氣中難掩疑惑與遲疑。眼前一切看似真實,卻處處透著超現實的荒謬感,讓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邊界。
胡東岳繞至樹後,彎腰從泥土間拾起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鏟。他毫不遲疑,俐落地將鏟刃插入土中,鏗鏘一聲劃破靜謐空氣。那動作雖略顯吃力,卻沉穩有力,每一次鏟下都帶著熟練的節奏,就像早已重複過無數次。
泥土飛濺而起,鏟擊地面的聲響與枝葉間的颯颯風聲交織,化作一種低沉、有節奏的迴音,如同記憶正一層層被剝開。
沒過多久,一個深坑漸漸成形。他放下鐵鏟,靜靜站了片刻,隨後縱身跳入坑中。
幾秒後,他從泥土深處取出一本墨綠色封皮的書,雙手遞給在上方佇立的允翊凱。書面有些泛舊,中央印著兩個字——《家人》。
「這本書記錄了允子雯關於家人的記憶,你可以翻開看看。」胡東岳一邊說,一邊從褲後口袋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擦拭著掌心的塵土。
允翊凱接過那本墨綠封皮的書,翻開書頁。紙張因歲月侵蝕早已斑駁泛黃,前幾頁的文字模糊不清,像是浸泡過雨水的痕跡,只殘留零星筆觸,難以辨識原貌。
「越久遠的記憶越模糊,越靠近現在,就越清晰。」胡東岳輕聲補充,語調低穩,像在說明一條潛意識的規律。
他繼續翻動,直到某一頁,一張泛黃的照片突兀地映入眼簾——那是允子雯十二歲時初到這個家的模樣。照片邊角微翹,光影暈染下,她站在門邊,背著小書包,眼神怯生卻倔強。
照片裡,年幼的允翊凱站在父親身旁,一起迎接剛踏入家門的允子雯。他的表情青澀,卻努力擺出一副成熟的模樣。照片下方寫著一行筆跡歪斜卻用力的字句:「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一定要好好跟大家相處,不要讓母親操勞。」
翻到下一頁,是一張運動場上的照片。允翊凱在練習單槓,正施展一套高難度的飛行動作——托卡切夫轉體接直體貓跳,動作凌厲而流暢。鏡頭邊緣的允子雯靜靜觀望,眼神裡是難掩的敬佩與嚮往。
她在照片下方寫道:「哥哥騰空而上的姿態,宛如背後長了雙翅膀。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樣,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一頁頁翻過,記憶如潮水般湧來。直到某頁,他的手指停了下來——那是一張特別熟悉的畫面:兄妹倆在冰淇淋店裡,桌上擺著兩份聖代。允子雯笑得燦爛,臉頰上還沾著一點奶油。
那是他們的默契儀式——每當允子雯學會一項新動作,他就帶她來吃冰淇淋作為獎勵。照片下,一行字悄悄印證了她的珍視:「對我而言,和哥哥一起創造的回憶,比得獎的喜悅還要重要。」
那一行字,輕輕地壓在他心口,卻比任何話語更加沉重。允翊凱讀到這裡,眼眶已泛紅,淚光在睫毛間閃動。他試圖眨眼忍住,卻怎麼也壓不下胸口翻湧的情緒。
胡東岳輕聲問:「你還好嗎?」
允翊凱抬起頭,聲音有些顫抖:「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
胡東岳只是淡淡一笑,語氣溫和而誠懇:「這些,是允子雯留下來的回憶。她沒有告訴你,但你始終在她心裡,是最重要的存在。這些片段,就是她最真實、沒有保留的想法。」
允翊凱將視線重新落回書頁,下一段內容瞬間勾起他極力壓抑的回憶——那是大約一年前的事。他在一次訓練中不慎撞上單槓,重重摔落。從那之後,他對飛行動作產生陰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自在翻轉、騰空。每當重新接槓,手臂就會不自覺地彎曲,使動作失分,難以突破評審的標準。
這些變化讓父親難以接受。允振豪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甚至當面斷言:「你就是太軟弱了,才會無法克服心魔。」
從那以後,父親對他的態度明顯冷淡許多,原本投注在他身上的期望與耐性,漸漸轉向允子雯。
翻到書的後幾頁時,一條紅白交織、呈V字形的幸運繩安靜地貼在頁面間。那是允翊凱為了妹妹參加錦標賽而親手編製的。下方的字跡清晰可見:「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期望,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哥哥熬夜幫我準備的幸運繩,不只是為我帶來好運——我也希望,自己能替他重拾笑容。」
「子雯……」允翊凱不知不覺念出名字,胸口被某種東西牢牢掐住。他從未真正理解,妹妹心中有多少事,總是為了他而忍著、扛著,從不說出口。
就在這時,一張照片從書中悄然滑落,飄落在地。
他撿起來一看,照片模糊一片,像是擋風玻璃沾滿雨水的夜晚,只能依稀看見幾點燈光。下方的筆跡卻字字清晰:「當我拿到金牌,看見爸媽開心的樣子,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我沒想到,這竟讓哥哥更難堪。他曾說過,如果沒有我在,他就不用承受這些。所以……只要我跳下去,爸媽就不會再責怪他;只要我跳下去,一切就能回到過去……」
那是一雙哭紅了眼睛,看世界早已模糊的視角。那也是允子雯,決定跳下去前最後的記憶。
允翊凱怔怔地望著照片,雙手止不住發抖。下一瞬,整個人跪倒在地,淚如泉湧。壓抑許久的悔恨與痛楚終於潰堤,他痛哭流涕,像個承認錯誤的孩子。
胡東岳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出聲。他從未料想,允子雯會走到這麼極端的地步。這當然不是任何人會鼓勵的選擇,但在她的行動背後,他看見了一種決絕的悲傷。以及,那份對哥哥的深切牽掛。
他也察覺到,允翊凱的神情變了。從最初的抗拒與怨懟,到此刻的動搖與悔意。或許,正是因為這場幾近崩潰的代價,他才終於明白了妹妹在意的事。他的執念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虧欠。
「胡心理師……我現在該怎麼做?」他聲音低啞,像是在尋求救贖。
胡東岳從口袋中掏出一枝筆,輕輕遞給他,「把你想說的話,寫在書上留白的地方吧。」他的話平靜卻帶著力量。
「記得,只有真正出自內心的話,她才能看見。」
允翊凱接過筆,腦中千頭萬緒交織而過,卻也從未如此確定,自己該說些什麼。
他在空白處一筆一劃地寫下:「子雯……我知道自己曾帶來的傷害無法抹去。但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讓妳一個人承受。答應我,別再傷害自己了……好嗎?」
筆劃才落下沒多久,書頁忽然泛起淡淡光芒,一行嶄新的字跡浮現於紙面:
「抱歉……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允翊凱怔怔地望著那行字,眼中滿是驚愕與震撼。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胡東岳,彷彿想確認這是否真實。
胡東岳一如往常,只是淡淡點頭。「允子雯也在你的潛意識中,這是她的回應。」他的聲音溫和,似乎已經知道這一刻終將到來。
允翊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將筆交還。那雙曾經迷惘的眼,如今多了一份篤定與光亮。
允翊凱望著這個既真實又不可思議的認知世界,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震撼。然而,比起驚奇,他更迫切想回到現實,親口向妹妹道歉。
「子雯為我承擔了太多……現在,該由我來替她分擔了。」
他表情堅定,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胡東岳聽了這番話,嘴角微揚,眼神中浮現欣慰之情。看來這場晤談,確實達到了他所期待的改變。
他默默將手伸入口袋,悄悄按下裝置上的開關。原本陽光和煦的景象,在瞬間化為一片深沉的黑暗。景色飛快褪色消散,像夢境消逝一般。
允翊凱的意識開始游離,逐漸脫離這片潛意識世界。他睜開眼,第一眼便尋向妹妹的方向。見她安靜地躺在沙發上,他快步走近,在她面前跪下,神情宛如虔誠的信徒。
「對不起……一直都是妳一個人在承擔……」
「從今以後,我會變得更堅強,不再讓妳難過。」
「哥……別這樣。」允子雯輕聲說。
「我以後會把話說清楚,不會再讓爸拿你出氣了。」她知道,自己也不能再把所有的事悶在心裡了。
直到此刻,子雯仍為他著想。這讓允翊凱明白,自己必須成為更可靠的哥哥。
他抬起頭,輕喚:「胡心理師。」
「嗯?」胡東岳看著他,眼神柔和。
「我大概知道,自己能為子雯做些什麼了。」
「是嗎?那太好了。」胡東岳露出由衷的笑容。當一個人開始領悟自己的使命時,便不再需要別人為他擔心。
當允翊凱攙扶著允子雯走出診療室,兩人臉上浮現久違的笑顏,那是卸下心防後的輕鬆與釋然。
管兆申心知肚明,胡東岳確實幫他們解開了多年來的心結。
「果然名不虛傳。」他喃喃自語,對胡東岳的名聲早有耳聞。雖然這間診所隱身於老舊大樓中,連個正式招牌都沒有,卻依然吸引無數人慕名而至。
「我只是替他們之間搭了一座橋。」胡東岳仍是那副謙遜的模樣。他只是適時地引導,真正跨越的人,是他們自己。
「東岳,我知道你一向不願麻煩別人。但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若有什麼需要,請一定讓我知道。」雖然他總是笑容可掬,管兆申卻隱隱察覺,這位老友似乎也背負著難以言說的重擔。
「當然。」胡東岳微笑點頭,語氣一如既往地客氣,卻沒再多說什麼。
就在此時,古悠人從另一間房探出頭,以眼神示意胡東岳進來。
胡東岳走進房裡,門一關上,古悠人便低聲問:「你聽過一家叫『Nils』的企業嗎?」
「沒有,怎麼了?」
「丁筑儀出事前,曾經去過那裡。」
「她從沒跟我提起過那家公司。」
「我會繼續查下去,有新消息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那是胡東岳第一次聽到「Nils」這個名字。當時的他還不知道,這將是改變他與古悠人命運的起點。
*
一個月後,傷癒復出的允子雯在哥哥陪同下出席媒體採訪。她感謝外界的關心,並坦言為了專心調養,決定放棄本屆奧運。
她隨後介紹身旁的允翊凱,宣布他正準備考取教練證照,未來將擔任她的專屬教練。
訪問過程中,兄妹倆不約而同地微笑,那份久違的信任與情誼,終於在眾人見證下悄然重建。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