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呈線列的長槍尖端閃耀刺眼的光芒。
豔陽照耀下,護衛隊的全身板甲亦反射奪目的光澤。
「閃耀亮澤的戰甲」是「王家護衛隊」榮耀的象徵。
赫伯特.巴蘭德[1]總是命令隊員們必須勤於擦亮盔甲。
巴蘭德從不懈怠;不曾恃平時而弛廢兵甲,儘管王國已有近十年未有兵燹。
「承平時期」──這是巴蘭德自己的理解。
至少,就自己的經驗,已數年未曾將平時擦得發亮的長槍指向敵陣。
若不將長槍舉向敵軍,放在庫房裡遲早要鏽蝕;鏽蝕的長槍,哪怕一點鏽斑,無法散發這般光澤。
沒有外侮威脅的軍隊,在繳納稅金的人民眼中,僅是一群吃飯不做事、手腳不勤勞的飯桶。那可比鐵器上的鏽斑更不如。
「生鏽盔甲的禁衛軍」可不是什麼響亮的稱號。
儘管背負罵名,巴蘭德的隊伍仍舊日復一日:將長槍拿出庫房、擦得發亮,結束一天操課後,再擺回原來位置;明日照常將它拿出來擦亮……
國王的禁衛軍平時是不出征的;唯有兵臨城下之際,或百姓反叛蜂起,禁衛軍才有機會換上裝甲應戰。
就記憶所及,巴蘭德已不記得將手中的長槍指向敵國的軍隊。
畢竟,當大軍開到王都門口,已是國祚走到盡頭之時。
當禁衛軍需要出城門應戰──哪怕只是駐紮城門口戒備,尚未與外敵交戰──恐怕已是國家瀕臨覆滅之際。
雖說不曾與敵人對峙,巴蘭德並非從未全副武裝應戰過:幾年前農奴反叛、威脅王都之時,就是他臨危受命,率兵前去平亂。
對一位以「保衛王土」為榮的禁衛隊長而言,相當諷刺:「平亂」竟是他,作為「戰士,」唯一一件受賞的功績。
為了獎勵他「平亂有功,」國王將鎮壓下來的農地分封給他。
巴蘭德「男爵」──自己鎮壓的土地自己治理。
他不太喜歡巡視領地;主要不是因為領民們仇視的眼神,而是背後的閒言閒語。
領民私下都稱呼他「『血腥』男爵。」
這個頭銜顯然無助於統治,如果名為「恐懼」的薄幕能稍微按捺領民浮躁的情緒。
不是說巴蘭德無法忍受冷嘲熱諷,而是害怕言語匯聚而成「新的一股反抗勢力。」
萬一暴亂不幸再起,巴蘭德又得將他勤於擦亮的長槍指向平民:
平亂不成,會遭嚴厲處分;成功弭平叛亂,仍會以「治理失當」而遭問罪,甚至處刑。
他本人並不喜歡用「男爵」這個頭銜。
就因為好事之徒總是在頭銜前面多加一個「血腥」的謂詞。
「血腥」男爵的稱號早已傳遍宮廷,淪為貴族之間用來訕笑他的戲謔語。
僅有在晉見國王時,才不得不用這個頭銜,面對文武百官與貴族的蔑視與譏諷。
如果能將「血腥」的稱號,透過戰功,改寫成「浴血奮戰,」巴蘭德不惜捨命,也要一戰。
2
橫空出世的巨龍早已摧毀無數個戰略據點。
現在,那條跋扈的巨龍正威脅王都。
長槍、盔甲相互碰撞發出的鏗鏘聲、馬鳴、馬蹄聲掩蓋的是隊員們惴慄不安的心情。
這批「守衛王國最後壁壘」的禁衛隊深刻理解自己的使命,以及被迫一戰的意義。
面對這隻「未知的敵人,」平常訓練時精神抖擻的隊伍都顯得意志消沉。
感受隊伍低沉的氣氛,巴蘭德的內心竟也動搖。
如不是「前線基地一一淪陷,防線幾乎崩潰」的消息,在他們出發前,先一步傳進耳裡,隊長可能不會有任何情緒波動;正如同當年要將兵器揮向手無寸鐵的平民,應戰中的巴蘭德內心毫無波瀾。
或許,「保持沉著」這正是他身為戰士的本能也說不定;假使對手,也跟他一樣,是人類的話,驍勇善戰、不曾畏懼的巴蘭德並不會慌張。
對手是條「巨龍」的話,另當別論;畢竟,沒人會苛責「面對恐怖怪物而惴慄不安」的軍人。
是人都會懼怕危險的怪物。
不行,巴蘭德在心裡對自己精神喊話:身為隊長的自己,怎能擺出這副沒出息的模樣──
「身為軍人,縱使驚懼、嚇得渾身發抖,令盔甲發出『鏗鏘』聲,仍得站在前線抗敵。」
可是,身體違抗腦袋:不爭氣地顫抖個不停。
「打起精神來,諸君,」巴蘭德挺起胸膛、吸飽空氣,直到胸甲束縛容許的最大限度,大聲呼籲,「吾等榮譽的王家禁衛軍,如今面臨國家有史以來最大的危難,怎能垂頭喪氣的呢?」
這句話激勵的效力,堪比用嘴吹熄著火的房屋,絲毫沒能提振士氣。
不僅如此,隊長發出鼓舞時,隊員們的神情更顯凝重。
巴蘭德仍不放棄,繼續說:
「諸君,這難道不是千載難逢的機運嗎?」
隊員們隔著覆蓋面孔的頭盔面面相覷。
巴蘭德隊長稍微提高音量:
「這次國家的危難,難道不是吾等榮耀的禁衛軍再次擦亮名號的契機嗎?試想,王國強盛已久:許久未有敵國能發起相應的挑戰。如今,不正是我們迎來『值得戰勝』的外敵──不正是『收穫榮耀』的時刻嗎?」
正當巴蘭德隊長挺起胸膛,打算發出呼籲之際,彼端的天際線傳來一陣欺凌的吼聲。
頓時,一大群飛鳥朝隊員飛來;同時捎來不祥的預兆。
巴蘭德定神凝視,看到遠處追趕鳥群的是一個巨大的陰影。
偌大的陰影,彷彿劃破天空的一道漆黑裂痕;自雲端竄出的邪靈,張鼓著沒有羽毛的翅膀。
這隻無羽的邪靈慢慢進逼;遠看,卻矛盾地看起來就像一隻龐大的鳥獸──正是巨龍本尊!
雖無羽毛,巨龍的翼展似能遮蔽整片天空;牠的吼聲,如晴天響雷──
「吼──隆──轟轟轟──」
怒雷般的吼聲,震響禁衛隊員們的盔甲;紛紛發出: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隊員們高舉的長槍,似承受陣陣強風的侵襲,搖晃不止。
巴蘭德將視線聚焦在那條巨龍;吸飽空氣,用顫抖的聲音大聲呼喊:
「諸君,擦亮武裝、磨利兵器,難道不是用於此刻嗎?」
「呼噢!」隊員齊聲呼喊。
「不正是為了榮耀時刻、為了王土、為了家園、為了你我親愛的親友、家人!」
他隨後高舉長槍,確保所有隊員皆看見自己一馬當先的英姿;接著高喊:
「隨我來!」
那條惡龍朝護衛隊俯衝而來;捲起的風壓,頓時如暴風,朝禁衛隊侵襲而來。
「衝鋒!」
不畏風阻,隊長率領「盔甲反射火光」的隊伍,筆直衝向飛龍。
眼看惡龍微微張開懾人的龍口,在喉部醞釀通紅的熱漿與迫人的熱風,正準備吹出炙焰。
赫伯特.巴蘭德挺直長槍,策馬加速,朝噴發熱焰的龍口衝鋒而去。
[1]赫伯特.巴蘭德 (Herbert Brandt),意指「被火燒的高尚士兵」(the burnt noble sold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