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離開前,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淡淡地說:「有些聲音,是不能讓外人聽的。」
我以為是錄音帶,但裡面其實是一個小磁帶播放器和一捲微型卡帶。
那種卡帶我只在父親書房見過,一種快被世界遺忘的格式。機器上的電池還有電。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播放鍵。
一開始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嗡嗡的底噪。然後,出現一段咳嗽聲,很短,接著是阿公的聲音。
我一瞬間認出來了。是他。是我阿公。
「這是給第十三個人聽的,如果你不是,請你馬上關掉……」
我沒動。磁帶繼續轉。
「……魂不是自己挑的,是被業綁住的。我以為我能清乾淨,結果只是換一條繩子綁孫子。」
那聲音有些氣若游絲,但語氣異常平靜。
「你要找其他人,找得越快越好。魂的斷口不是發生在我們這一代,是更早。是"那年火的那天"。」
我突然打了個冷顫。
那段話,像是我小時候夢裡出現過一樣。
錄音結束前,他說了一句話,幾乎聽不清楚:
「……如果鏡子開始回答你,就不要再照它了。」
我立刻回頭看向鏡子。
它還掛在客廳那片牆上,角度沒有動。
但我感覺得到,祂在盯著我。
我拿出手機照著自己,想對比畫面。
手機裡的我和鏡子裡的「我」,站姿、眼神都一樣,只有一個細節不同手機裡的我,
背後牆上空無一物,鏡子裡的我,背後出現了一張照片。
我愣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是阿公的軍裝照那張相簿裡早就已經褪色的那張照片。
我回頭,牆上什麼也沒有。
但鏡子裡,那張照片還在。
我決定再回去找那個黑鐵盒。
打開背包時,才發現它 "發燙"。
我從沒看過一個密封鐵盒能發熱,尤其這房間根本沒開暖氣也沒日曬。
我拿出來放在木桌上,鐵盒底部燙得像電爐,表面卻乾冷。
我鼓起勇氣轉動鐵盒上的一顆小旋鈕。
本來只是造型裝飾的零件,居然可以轉動。
啪。
盒蓋鬆開了一點點。
我沒打開它,只是看著那縫隙,卻像聽見耳鳴一樣,有一道氣聲從裡面竄出來,就像有人在我耳邊嘆氣。
不是冷風,不是幻覺..那聲音像是直接灌進腦子裡。
我手一抖,差點把盒子摔下桌。
那一晚,我沒睡。
只坐在廳中,看著鏡子,也看著盒子。
凌晨一點半,我再次照鏡子。
這一次,我沒等它動作,我先對它笑了一下。
祂也笑了。
但它的手沒有停在腿上,而是放到了桌上的盒子上。
我沒動。祂動了。
我看到鏡中的「我」伸手打開了鐵盒。
接著,從盒裡慢慢伸出一張手寫紙紙的邊緣破爛,顏色發黃。
上面不是字,是一幅畫。
十三張臉,一字排開,最右邊那一張,是我。
我在阿昌留下的錄音中聽見「那年火的那天」這句話後,腦袋像被誰狠狠撞了一下。
火災..那場火災..
我小時候問過我爸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簡短地說:「老房子電線走火,阿公救你出來,其他人都沒事。」
但我一直記得,那場火不是從屋裡燒起來的,而是從外面像有人故意點的。
那記憶很模糊,我甚至懷疑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但現在,鏡子、黑盒子、錄音,這一切彷彿在把那段火重新點燃。
凌晨三點。
我不再壓抑那種驅使我下樓的直覺。
我穿過昏暗的客廳,拿起手電筒,沿著破裂地板邊緣,摸向祖厝最深處儲藏室。
那扇門很久沒開了,卡得死緊。
我費了好一番力才推開,灰塵像雪一樣落下。
裡面堆滿舊紙箱、鐵桶、還有一些蓋著白布的東西。
我掃過牆壁,找到一塊磚頭顏色略深的區塊。
印象中,火災之前,這裡本來是一塊裝飾木板,我小時候還偷偷在上面畫過東西。
現在,那塊牆面被重新砌上了水泥,似乎藏著什麼。
我搬來鐵錘,小心敲碎那一區塊。
不久,一個 "封死的木匣" 浮現。
木匣外面貼了一層薄紙,寫著一句字跡潦草的字:
「魂未散,勿啟。」
我心跳得快,卻還是打開了它。
裡面沒有我預期的錄影帶,也不是符紙或骨灰,而是一台破舊的攝影機。
那種1990年代的DV錄影機,灰黑色,底部還留有燒焦的痕跡,鏡頭裂了一道,但還能開機。
「希望它還能撥放吧。」我自言自語道。
我帶它上樓,連接上延長插座。
畫面閃了一下,亮了起來。
片段一開始,鏡頭對著院子。
是老家的樣子,但色調偏黃,有一種詭異的暖光。
畫面晃動幾下,出現一個人影是阿公。
他背對鏡頭,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那人穿軍裝,但臉模糊不清,就像被光線故意抹掉了五官。
他們聲音很小,但我能聽見:
「這魂…你確定撐得過嗎?」
「不撐也得撐,我選的,不是他。」
那句話讓我幾乎站不住。
影片繼續,那模糊人影突然轉向鏡頭,一閃而過,我彷彿看到祂嘴角露出一抹笑..
和鏡子裡那個「我」的笑,一模一樣..!!
我把畫面暫停,快轉、重播,試圖確認那個影子的五官。
突然,鏡面反光中出現一道模糊影像。
不是DV裡的,是我身後的鏡子。
我轉頭。
鏡子裡的「我」,此刻 "正用背影對著我",低著頭,看著什麼。
我一步步緩緩地走近鏡子。
祂還背對我。
但那背影,開始慢慢轉頭。
這次不是延遲,不是同步,而是 "違反規律地" 慢慢轉向我。
「我」不,是那個「祂」,終於露出完整的臉。
臉色蒼白,嘴角拉得很長,但眼神空洞,像早就不屬於人世。
那一刻,我明白了。
祂不是我。
祂是「過去的某個魂者」!!
是當年火災裡那個沒能逃出來的或者,不該逃出來的。
祂還在那裡,殘存著、等待著下一次「門打開」的時刻。
我不是「繼承者」,我是下一個「殼」!!
我摔破了鏡子。
碎片散落一地,我看見每一片反射出來的都是不同角度的自己。
有些眼神茫然,有些像在哭,有一片裡的「我」甚至正悄悄張嘴。
房間裡的光暗了一下,像有人輕輕將窗簾拉上。
我彎腰準備收起攝影機時,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那聲音,就跟我小時候聽見火災當晚那一樣。
但那年,我確定沒有人走進屋裡。
我打開廁所門,望著門後的那面破鏡子。
這次裡面什麼也沒有。
但我知道,祂沒走。
祂只是換個方式,開始等我。
雨終於停了,空氣卻還沒乾。
牆面滲水的痕跡還在延伸,像一種靜靜爬行的病。
屋內積著昨夜沒散去的濕氣,腳踩在木地板上,傳來暗暗的吱響。
這房子彷彿知道我昨晚看見了什麼,用全身的纖維輕微地顫抖著。
我站在書房門口,手搭在門框上遲遲沒有推開。
這裡我曾多次經過,卻總沒勇氣真正踏進去。
門的縫隙總有一股陳年紙墨與霉的味道,像是阿公的氣味還停留在那裡,甚至比照片裡的他還要真實。
這次,我決定不再逃避。
書房裡昏暗無窗,老舊木櫃沿牆而立,層層疊疊的紙張像無聲的時間堆積。
角落那張仿皮轉椅已經乾裂,一旁的寫字桌上覆滿薄灰,但排列卻異常整齊,彷彿剛有人用過,又怕留下痕跡似地把一切擦回原位。
我小心翻開抽屜,裡面沒有太多東西,一盒泛黃的標籤紙、幾根原子筆、一張用鉛筆畫的簡略陣圖。
中間那道像裂痕般的圖騰我不曾見過,但某種直覺讓我覺得,那不只是符號。
那像是一種切割靈與肉的界線,被強行劃開。
下層抽屜卡住了。
我用力一扯,一個封得密實的牛皮紙袋隨著抽屜震動滑了出來。
袋口貼了膠帶,上頭以墨筆寫著:「交予其血者,唯十三之內得觀。」
我心跳開始加速。十三。又是十三。這絕對不是巧合!!
撕開膠帶的瞬間,一股混著黴味與乾木的氣息撲了出來。
我慢慢地抽出裡面的內容...
一段短短的錄音帶,一本筆記本,和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泛黃破損,畫面裡站著幾個年輕人,全身穿著民國早期的制服,看起來像是士官訓練班,正中央,是年輕時的阿公。
他的眼神冷峻,握著一支不屬於那年代的鋼管狀物體,上面隱約刻有與我昨晚在夢中看到一樣的裂符。
我打開錄音帶播放器,雜訊嘶嘶作響,過了幾秒,傳來一段沙啞低沉的聲音,是阿公的聲音,年輕但疲憊。
「……儀式進行到第六人時,那孩子自燃。
火從他體內燒出來,像是靈沒守住,魂被反吞…我們以為只是招魂不成,後來才知道,那是『陰值』不穩。
不是每個血脈都能撐過這種過程。」
他的語氣幾度停頓,彷彿在壓抑回憶中的痛。
「……我本來以為自己撐得住,但第七人的儀式,是我選的。我選了你父親。」
播放戛然而止,機器發出規律但空洞的轉動聲。
我的手僵在空中,不知該收回還是再按一次重播。
胸口有什麼被卡住,像多年來未曾咳出的碎骨卡在喉頭。
我從沒聽父親說過關於阿公的事太多。
只記得有次我問起那場火災,他皺著眉只是淡淡說:「祖厝的事,不要亂問。」他的表情不像生氣,更像怕我知道。
我轉頭看向書房角落,牆上的鏡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蒙了一層霧氣。
我走過去,伸手想抹去它,卻在觸碰到表面的瞬間,身體像觸電般一顫。
鏡子裡不是我。
那人與我有著相同的輪廓,卻比我更冷靜、更精確地模仿我的呼吸。
他站得比我挺,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未完成的容器。
這不是單純的影子。
他還活著,以某種形式地活著。
我退了一步,那影像卻沒有動。
祂只是站在那裡,像是等著我說話。
然後,我聽見聲音,不是從耳朵來的,而是直接從腦子裡響起。
「你被選上,不代表你能活下來。」
我幾乎是跌坐在地。
這不是幻覺。
不是夢。
也不是壓力造成的錯覺。
我想起錄音帶裡的話,第七人是父親,現在是我。
那我在鏡子裡看到的,是誰?
或許,祂曾經也活過。
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麼,祂沒能留下身體,只剩下一個投影,困在這面鏡子裡。
而現在我知道,祂想活過來,用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