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暫歇,但風仍在。
吹得老屋窗框微微顫抖,像有誰在牆縫裡輕聲咬字。
天色未明,祖厝裡像永遠都不會真正亮起來似的,連電燈泡都昏黃得像從地底泛上來的光。
我坐在書房地板上,錄音機還在我的膝上,指尖卻早已沒了知覺。
那聲音已不再響起,但它留下的東西比聲音還沉。
我想著那句話:你被選上,不代表你能活下來。
那不是警告,更像是一種註記。
像某種事情已經在我出生前就安排好了,只等著我走進來填補空下的那一格。
我盯著鏡子許久。
它靜靜掛在牆上,像一個知道太多事情的見證者。
我沒有再靠近它。那個人影還在,站在另一個我應該站的位置。
祂不動,也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我,看得我胸口發寒。
我退了出去,帶著那本筆記本和那段錄音。
我想找能理解這一切的人,或至少留下過說明的人。父親。
即使他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但他總該在某處留下什麼。
我翻遍老屋的每個抽屜、地板夾層、天花板上的木板,終於在屋後柴房的牆縫裡找到了一只鐵皮罐。
裡面沒有什麼遺書或寶藏,只有一封摺得很整齊的信,和幾張褪色的文件影印本。
信紙微微發黃,開頭只有兩個字:「阿輝。」
「如果你看見這封信,代表你也看見了”祂”那個站在鏡子裡的人。」
我的背冒出一層細汗。
「別問為什麼是你。因為這條線,不是從你開始的,是從我父親開始的,也就是你阿公。」
信裡語氣平靜,卻藏著疲憊與歉意。他提到年輕時曾協助阿公蒐集十三魂者的名單,為了儀式所需。他們曾試圖打破這個輪迴,卻沒能成功。
「十三魂者,是失敗過的人,也是活過來的人。他們不死,只是換了方式留在這世上。每一個都曾走過那道門,有的撐住了,有的沒能出來。鏡子裡的那位……是撐住卻沒能留下肉體的人。他曾是第十魂者,也曾是我的弟弟。」
我手指顫了,紙邊似乎在微微震動。
「當年那場火,是儀式反噬。父親知道那次失控後會有人來奪魂,所以他放火燒掉祖厝一角,把入口封死。但那魂沒死,他附在鏡中,等著下一個血脈的軀殼。等著你…」
信就此打住。沒有落款,像是倉促之中寫下的。
我抬起頭,看著屋外天色陰沉。風像是從遠處祖墳那邊拐了個彎,挾著說不清的氣味鑽入縫隙。那味道帶著一點焦,一點濕,一點舊土的味道那不是單純的風,是某種被封住的東西,在慢慢甦醒。
我走進堂屋,盯著祖先牌位下方那塊看似不起眼的磚。
那裡曾經是入口,我父親寫得很明白,入口只有血脈能開。
十三魂者在那之後仍持續尋找新軀殼,只是現在的輪到我。
就在我伸手準備觸碰地磚時,一陣熟悉的聲音從牆後傳來。
細細的,像針劃過布的聲響。
「你終於回來了。」
我猛地轉頭,堂屋空無一人,但鏡子,那塊早該在儲藏室的破鏡,竟掛在正廳橫樑之下,清晰得彷彿剛擦過。鏡裡那個人終於動了。
他抬起手,手上提著一件我小時候穿過的汗衫,那件在火災後失蹤的衣服。
他張口,唇形與我完全一致,就像在對我唸出某種儀式中最後的詞句。
「第十三魂者,已然歸位。」
祖厝的磚地,濕氣從縫隙裡滲出,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下方慢慢醒來,磚面冰冷,我指尖一觸即縮,卻已經遲了,一股異樣的涼意從掌心滲入手臂,像被什麼無聲地拖了一寸進去。
牆上的鏡子突然發出一聲脆響,那是一種輕輕的破裂,像水面浮出一枚尖石。下一瞬,整座廳堂的空氣像被某種意志擰緊,時針定格,風停在木窗之外,連光也彷彿滯留在半空,透不進來。
祂出現了。
那個人,從鏡中緩緩踏出,像被時間壓成了影子的男人,祂的面容與我幾乎一模一樣,但比我瘦削,雙眼深陷,像多年未曾睡過,身上的衣服不是現代的剪裁,而是舊式的中山裝,濕透,沾著灰燼與血斑。
祂沒說話,只是盯著我看,目光太深,像要把我整個人拖進他視線的底部。
我想後退,腳卻像被地板咬住。
空氣像水一樣濃稠,每呼一口氣都像要溺斃。
那男人抬手,手指與我齊高。
空氣中浮現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口,像紙面被小心劃開。
祂的嘴唇動了,唇形與我完全一致。
「軀殼之門已啟,請讓位。」
不是命令,不是哀求,是一種像程序的語言。
祂走近,每一步都帶著細微的風。
那風不是冷,而是古舊,像紙錢未燃盡時的灰燼味。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我知道那不只是幻象。
這不是夢。這是儀式的下一段。
我必須逃,但也無處可逃。
祂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要碰我額頭。
我一瞬想起什麼,幾天前那聲音曾說:”不要讓血進入鏡中。”
可現在是祂要從鏡裡出來,不是我進去。
那條規則還適用嗎?還能反制嗎?
我的手,不知為何還拿著那本筆記本,那是父親留下的,一直沒放開。
剛剛那封信,也還夾在書頁中,紙張邊緣已被我手心的汗水浸透。
就在祂指尖觸到我額頭前的一瞬,信紙竟像被風翻動。
某一頁翻開,那裡有一段不曾注意的筆記,用紅墨水寫著:
「破鏡之前,若血與魂皆未入門,便無法奪軀。」
我怔了一下。
血與魂皆未入門。
那表示只要沒有受傷、沒有靈魂過渡,就仍是封閉狀態。
而我,至今沒在鏡前出血,也未與鏡中影子重疊過視線,只是一直在逃。
祂的手停住了。祂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祂看向我手上的紙,那是祂生前也曾寫下的語句。
祂的表情第一次動搖了,眉微皺,眼神顫了一下,不再是那種絕對的控制者,而像一個被舊規矩困住的靈。
我看著祂,沒有動。
祂也沒再逼近。
時間像被鬆開一條縫,光線一點點滲回來,窗縫的風也再度轉動,木門吱呀一聲響了,像是祖厝自己呼出一口氣。
祂退後一步,眼神裡不再是冷漠,而是一絲不甘。
祂看著我,低聲說了一句。
「你不是靠自己撐過來的!!!」
然後,祂轉身走回鏡裡,背影逐漸融進玻璃那層淺灰色的紋理中。
那面鏡子不再閃爍,也不再發光,只是靜靜地,像一個失敗的入口,黯淡地掛在牆上。
我癱坐在地上,額頭冷汗未乾,掌心還握著那張紙,那一行字,紅得發黑。
我不知道自己撐過了什麼,也不確定這是不是結束。
但我知道一件事祂一定會再來,只是下一次,規則可能已經改變。
那晚之後,我也不敢照那面鏡子。
但它一直掛在那裡,像一張不曾關上的眼,即使遮了布,也能感覺到它在看。
不是看我,是看整個屋子,看每一口氣的移動,每一滴濕氣的流動。
像一個出口,又像一個靜止不動的口器,吐出舊時未說完的話。
我睡得很淺,夢與夢之間有縫,那縫裡藏著不屬於這裡的光。
我從夢裡驚醒,身上沒流汗,卻冷得像剛從海裡撈起來。
我知道自己不是被夢驚醒的,而是被某種東西拉進來了。
屋內所有的聲音都不對了。
時鐘的滴答被拖長,像拉壞的錄音帶。
祖厝的牆角浮著一層灰色的霧,沿著牆根慢慢升起。
那面鏡子不知何時露了出來,布掉在地上,鏡面泛著一層霧白,像某種半凝固的液體,內裡不是倒影,是另一層空間的影子。
我走近一點,不是想看,而是無法不看,那鏡子像呼吸一樣微微收縮,表面起了波紋,空氣忽然有了濕墳的氣味,像小時候祖父入殮那天,身邊人身上染的那股冷香與土氣混雜的味道。
下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踩進去的,還是被吸進去的。
四周灰濛濛,沒有地平線,只有無數懸浮的紙片與影子,在這裡沒有聲音,也似乎沒有任何重量,我試圖往前走,卻發現自己的腳沒真正踏在任何實體感,更像是一種漂浮,但帶有方向的。
遠處有個人站著,不確定距離,只知道他的形狀不是模糊,而是被某種東西故意剪掉細節。
而那個人像是站在記憶裡的剪影,帶著未完成的輪廓。
他開口了,聲音在我腦內迴響,不從耳朵傳入。
像是父親的聲音,但與我記憶中的音色不同,更像祖父的語氣再往前一代。
「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但你是唯一還有路的人。」
我站著不動,不知道回應什麼。
他走近了些,身影仍然模糊,但臉的下半部漸漸清晰,嘴角裂痕像燒過。
那種燒不是火燒的,是某種儀式裡腐化的結果,像身體被抽空後剩下來的皮。
他自稱葉蒼鶴,說自己是五十年前的魂者之一,也是那場「儀式失控」後的唯一天然倖存者,但代價,是被永遠鎖在這層空間,不能投胎,不能散魂,只能在灰域裡等待有軀殼打開門扉。
我沒回話,但他繼續說。
語氣不像對我說,更像對著一段過去在複誦。
「十三魂者,本來只是實驗,為了讓某些人延續意識。但其中有一位,竄改了儀式。他不想延續自己,只想毀掉過去。於是選了你祖父那一支血脈當媒介,把‘死不乾淨的東西’藏進來。」
他停了一下,像要看我反應。
我不動,心跳卻越來越慢,像身體正被這空間重新調頻。
他繼續:「你祖父逃了。帶著一個失控魂者的器物,封在你們家。你父親知道,但沒處理。」
「你,是最後一把鑰匙。你的體質有某種”未完成”不在十三魂者原始名單內。你本該不具備門的通道,但偏偏,你能聽見我們說話。」
「什麼是我不一樣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
他微笑,那笑太淺,像在皮膚下蜿蜒一條裂紋。
「你還活著,而我,可以透過你活下去。」
我愣住。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重,不再像剛才那樣平靜,而是帶著壓力與吞噬感。
灰域開始變形,四周的紙片飛快旋轉,像某種風眼正在形成。
祂伸出手,朝我額頭而來,與鏡中人曾做過的一模一樣的動作。
但這次,我感覺到指尖的觸感,冰冷、濕黏,像某種濕爛的記憶直接貼上我的意識。
我幾乎來不及反應,但那瞬間,懷裡的那封信再次發熱,是父親留下的,字跡模糊;
但那句話清晰浮現:「當他們說出真相時,不代表他們願意你活著知道。」
我閉上眼,用盡力氣退了一步。那一退,似乎退回了現實。
眼前的灰霧崩塌,聲音如潮水倒退,我跌落回祖厝的廳堂。
空氣重新凝固,鏡子依舊掛著,但內裡的光消失了。
我坐在地上,呼吸像卡住,額頭有一條淺紅的印子,不知是誰留下的。
那晚,我也不敢入睡,也沒任何的睡意。
我只記得一件事他們曾是人,但現在不是了。
就算披著記憶,也不等於他們還有心。
而我,是剩下唯一能被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