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山郊外,1972年
午後,陰雲低壓。
江靖川依照地圖前往壽山另一側,聽說那裡還有未封閉的舊坑口,雜草蔓生的山道濕滑,沿途只有蟬鳴和潮濕泥土味。他找到一段半崩塌的鐵軌遺跡。
鐵軌盡頭是一道裂縫般的岩壁,岩壁後似乎有風聲滲出,夾著海的鹹味和腐敗氣息。
「這裡…」他低聲自語,掏出地圖比對,指尖微微顫抖。
一陣尖銳哨音從山下傳來,像有人呼喊。
靖川回頭時,腳下落石鬆動,地面轟然下陷。
他整個人失去重心,跌進黑暗。
耳邊只有風聲與自己的心跳聲。
他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拉扯」著下墜,卻又不像單純重力像是有人在深處接住他,又猛地放手。
「…川」
聲音從黑暗裡傳來,近在耳邊卻無從辨位。
他醒來時,四周是潮濕的岩壁與鏽蝕的鐵門。空氣濃烈到嗆喉的鐵鏽味中混雜著甜膩的血腥氣,還有一股像是舊木頭發霉的氣息。
手電筒光束掃過,坑道牆壁刻滿潦草文字與抓痕,似乎有人曾試圖爬出去。
「…別回..回頭…」
那句話再次出現,這次清晰得像在他耳邊低語。
他猛地轉身———
什麼也沒有。
心跳加速,他強迫自己往前走。
坑道盡頭有一口破裂木箱,散落的金條被厚厚泥水覆蓋。
更詭異的是,木箱裡壓著一條舊紅布帶母親春霞的名字,用毛筆寫在上面。
但那布帶應該在十八年前母親下葬時隨棺埋入,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幻覺還是真相?
忽然,坑道深處傳來細碎腳步聲,像赤腳踩在濕泥上。
「誰?」靖川高聲問,聲音在坑道裡反覆回蕩,卻在第二次回音時多了一個陌生聲音,像是模仿著他:
「誰?」
靖川全身寒毛豎起,手電筒光束劇烈晃動,照出坑道兩側牆壁上的影子那影子不是他自己,
而是另一個身形瘦削的年輕女人,頭髮凌亂垂落,看不清臉。
他後退一步,腳下踩到什麼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
是一隻被泥漿覆蓋的手,那手指蒼白、指甲發黑,卻微微抽搐了一下。
下一秒,坑道深處傳來急促的「咚咚咚」敲擊聲,像是有人用力拍打鐵門,越來越近。
光線猛地閃爍熄滅,黑暗中只剩呼吸聲。
不是他自己的。
黑暗壓得人窒息。
江靖川緊握手電筒,心臟劇烈撞擊胸腔,分不清自己聽到的是風聲還是呼吸聲。
那聲音太近,近到像有人伏在他肩頭呼氣。
咚……咚……咚……
鐵門後的拍擊聲愈發急促。
每一次撞擊都震得牆壁落下細碎石屑。混雜在敲擊聲中的,是一段扭曲低語:
「……開門…活人門…死人門……」
靖川渾身冰冷,後退時腳踩到濕滑泥水,差點跌倒。
手電筒光束搖晃,在坑道盡頭照見一張蒼白面孔頭髮凌亂,眼睛空洞,嘴唇微微開合,像在說話。
那張臉,是母親,就像照片上的她。
「川……別回頭……」
鐵門突然打開,一股濃烈的硝煙與血腥味湧出。下一瞬間,他眼前的世界扭曲了!!
牆壁不再是腐蝕的岩壁,而是戰火中的坑道;日本軍官在怒吼,工人們拖著木箱奔跑;遠處傳來炮火轟鳴與女人尖叫。
他看見年輕的爺爺江萬興,滿身血污地抱著一個女孩,正用空洞的眼神望著他。
「阿爸…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
聲音同時在坑道裡回盪,兩個時間重疊,像兩層皮膚被撕開又黏合。
腳步聲逼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赤腳、鎖鏈、沉重呼吸聲,像是整個坑道的死者同時醒來。
手電筒忽然熄滅,黑暗裡傳來冷冰冰的呼吸,緊貼在他耳邊:
「你也是…被埋下去嗎?」
靖川大叫,盲目往前狂奔。
手碰到鐵門時,忽然有冰冷的手指從縫隙裡伸出,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嵌入肉裡,鮮血瞬間湧出。
他用盡全力掙脫,血濺在牆壁上,彷彿被什麼吸收一般迅速消失。
坑道深處傳來巨響,像是整座山在呻吟。
裂縫迅速蔓延,碎石傾瀉而下。靖川被落石擊中肩膀,鮮血滲透衣袖,劇痛幾乎讓他昏厥。
他忍著痛爬向出口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出口外的光線忽明忽暗,像燭火在水面搖晃。
背後腳步聲急促逼近,低語聲交疊:
「活人..死人..活人…死人…」
最後一刻,他奮力撐起身體衝出裂縫,身後坑道轟然坍塌,灰塵與悶響吞沒一切。
靖川躺在濕冷泥地上,呼吸急促。
肩膀鮮血不止,耳邊仍殘留那些低語聲,彷彿並未被封鎖在坑道內,而是跟著他一起出來了。
他顫抖著抬頭,遠方夕陽下的壽山靜默伏著,像一頭剛吞下獵物的野獸。
「我…一定要找到當年的真相。」他低聲呢喃,聲音帶著破碎與決絕,暈了過去。
再最後的意識裡,是坑道盡頭的微光與那低語聲糾纏在一起,一同陷入混沌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嘶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喂…少年人,你是活的嗎…?」
有人在搖他,手上有一股濃重的鐵鏽味與濕霉氣。
那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拾荒老人,背著破舊竹簍,衣服上沾滿泥漬與報紙碎屑,看起來像長年在山腳廢地與礦坑間遊走的人。
他一邊碎念:「這種鬼地方還有人進來,唉唷……」一邊吃力地拉著江靖川的身體,拖向山道。
山路難行,老人腳步顫巍,卻沒放手。
直到走到山腳附近的派出所外,他才氣喘吁吁地拍門,嘴裡喊著:「欸欸欸!有人昏倒啦!快叫救護車啦!」
救護車到時,江靖川已昏迷不醒,肩上壓著一塊被撕下來的破布,血已濕透。
問他老人怎麼發現人的,對方只搖搖頭:
「我去附近翻瓶子,剛好聽到一聲悶響…回頭看看,就見到他從地裡爬出來,像是…像是死過一次。」
醫院裡的白牆帶著刺眼的冷光。
江靖川躺在病床上,肩頭被厚厚繃帶纏住,鮮血滲透成一片暗紅。
他睜開眼時,天花板的吊扇像一把緩慢旋轉的刀片。
父親江樹聲坐在角落,雙眼通紅,嘴裡喃喃念著聽不懂的詞句。
「死人門…她回來了……別讓她進來…」
護士推門進來時,江樹聲猛地起身擋在門口,像被看不見的東西嚇壞了。
江靖川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喉嚨乾得像砂紙,什麼也發不出。
出院當晚,靖川回到家。
夜色沉重得像壓下來的海水。
牆角陰影裡,有低低的聲音竄出:
「川……你拿到……我的東西了嗎…?」
他猛地打開燈,空無一物。
——錯覺。
他用力告訴自己,但心裡清楚,那不是錯覺,因為那聲音和坑道裡一模一樣,甚至帶著同樣的呼吸聲。
靖川開始翻找母親留下的舊物。木箱裡有幾封泛黃信件,全是用日文書寫的。
信件開頭寫著 **「給萬興先生」** 收信人是爺爺。
信中提到「黃金不是重點,要保護的是”門”」,還有一句令人不安的話:
「門的另一側,才是真正的歸處。」
靖川盯著字跡,心臟怦怦直跳。
他從小聽父親說母親死於日本軍暴行,但信裡語氣卻不像受害者,更像參與者。
我開始懷疑,或許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母親。
那晚,我夢見坑道。
夢裡,牆壁濕冷,血水順著裂縫滴落。
追著母親的身影跑過黑暗,卻發現自己穿著日本軍服,而手裡握著的,
不是相機,而是一把上膛的步槍。
「…你來得太晚了…」
母親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
他抬頭,才發現她站在另一扇鐵門後,嘴角帶著詭異的笑。
鐵門緩緩打開———
我猛地坐起,滿身冷汗,房間空無一人。
窗外雨聲拍打鐵皮屋頂,規律卻詭譎。
雨水順著玻璃流下時,竟拼湊出一行字:
「別讓死人出來。」
靖川盯著那字跡,手指顫抖,心裡第一次升起一個更大的恐懼,
如果坑道裡封著的,不只是黃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