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 秋,高雄岡山
列車的鳴笛劃破深夜。
江靖川在車窗裡看到自己瘦削的臉,眼睛裡有種陌生的空洞,二十三歲的他帶著相機和記事簿南下,不為採訪新聞,只為那場突如其來的電話。
父親瘋了。
岡山鎮夜裡潮濕的鹹味和煤煙混雜著,街燈忽明忽暗,映出壽山輪廓,像一頭伏臥的巨獸。
小時候他聽過關於壽山的傳說:
坑道裡封著日本人留下的財寶,也封著無數死不瞑目的靈魂。
但那些話,在他成年後都變成了笑話,直到今天。
老宅靜得像是被世界遺棄。
木門推開時,發出長長的哀鳴。
昏黃的燈泡下,江樹聲坐在藤椅上,背影佝僂,嘴裡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語句。
「……還在……黃金還在……她沒走……」
靖川屏住呼吸,輕聲喊:「爸,我回來了。」
樹聲猛地抬頭,眼神瘋狂而恐懼。他盯著靖川,嘴唇顫抖,像認錯了人。
「別靠近我……你身上有她的味道……是春霞……」
靖川心頭一震。春霞那是母親的名字。
十八歲那年,她在壽山兵工廠自縊而亡。從他記事起,母親的存在幾乎被家族抹去,只剩一張褪色的合影和村裡流傳的耳語:慰問婦、恥辱、詛咒。
「爸,你說的黃金……真的存在嗎?」他壓低聲音問。
樹聲的雙手用力掐住藤椅扶手,骨節泛白。
「你以為你媽是怎麼死的?……那是代價……我們家,看過那些東西……」
他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地底滲出來的,話音剛落,燈泡突然閃了閃,客廳陷入短暫的黑暗。
———同一座山,不同的年代 1945年———
炮火聲震耳欲聾,坑道深處混雜著血腥與火藥味。日本人倉皇撤退,高雄的夜空被火光染紅。
年輕的江萬興背著沉重木箱奔跑。箱子裡是黃金與機密文件,是軍官交給他的「最後任務」。汗水與血水混在一起,他聽見遠處還有女人的哭聲。
「快!」一名日本軍官用生硬的中文怒吼,「封門!」
厚重的鐵門轟然關閉,巨響震得坑道牆壁落下石屑。萬興回頭,在昏暗火光裡,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春霞。她的眼睛充滿恨意與絕望。
「阿爸……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
那聲音像釘子般扎進他的耳膜。
凌晨,靖川在老宅裡翻找。
地板的縫隙藏著一個舊皮箱,裡頭塞著爺爺江萬興的日記、泛黃照片,以及一張坑道手繪地圖。
地圖用鉛筆標著「第十三坑口」。旁邊有幾行潦草字跡,不是詛咒,而像是警告:
「進去的人,不要回頭。」
靖川盯著那句話,背脊發涼。
皮箱裡還有一張合影:爺爺、母親春霞,以及幾個穿著日軍制服的男人。母親笑容靦腆,但眼神死寂。照片背後只寫著:「1945,高雄岡山。」
夜裡的壽山輪廓靜靜伏在窗外,像張隱忍的臉。靖川忽然聽見風聲裡夾雜著低低的哭泣,像是從山裡傳來,又像是從自己心底溢出。
「或許,我該動身一趟去岡山了。」
我有喃喃自語著。
———1972年,高雄岡山———
翌日清晨,岡山的天氣悶熱。
海風帶著金屬與煤煙味,讓人喉嚨發澀。
江靖川揹著相機與記事簿,沿著老街尋找父親口中提過的「見證人」。
父親昨夜再次發作,他抓著靖川的衣領,眼神混濁卻銳利,聲音像從破裂的喉嚨擠出來。
「去問萬興的老朋友……只有他還記得……坑道裡有兩個門,一個活人用,一個死人用……」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哽住,像被什麼掐住喉嚨般咳得渾身顫抖。靖川扶住他,卻在他眼底看見自己不認識的陰影。
鎮外的漁村有間破敗的木屋,住著名叫陳木河的老兵。
據說他年輕時曾在兵工廠當苦工,也跟日本人進過坑道。
「你說萬興?」老兵聽到名字時,手指微微一抖,手中的煙灰掉在腳邊。
他的眼神盯著牆角,彷彿那裡有什麼人站著。
「那坑……不是人該去的地方。黃金是假的,死人是真的。」
「假的?」靖川挑眉,「可是……地圖是真的。」
老兵盯著他一會兒,緩緩說:「坑道裡,有地方回不了頭。」停了一會後才緩緩用嘶啞的聲音開口。
「你不會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因為…聲音會跟你說話。」
「什麼聲音?」
老兵沒有回答,而是哼起一段古老的日本童謠,聲音嘶啞,聽起來不像唱給人聽的,更像唱給鬼聽的。
那天下午,靖川帶著地圖走到壽山腳下。
坑口早被封死,鋼筋與混凝土覆蓋,像一道舊傷疤,然而站在那裡,他耳邊卻隱約聽到低低的哭聲,混著潮濕風聲,像有人在岩縫深處呼吸。
他蹲下仔細聽,哭聲忽然變成母親的呢喃。
「……川……別回頭……」
靖川猛地抬頭,什麼也沒有,他後退兩步,心跳狂亂。
忽然一名婦人從後方經過,提著魚簍,瞥了他一眼,低聲說:「別待太久,山裡黃昏後會有人跟著出來。」
「誰?」
「不知道。」婦人頭也不回,「反正不是活人。」
夜裡回到老宅,父親蜷縮在角落,像被看不見的東西逼到絕境。
「她來過了……」樹聲喃喃,手指指向牆角,「你看不見嗎?她就在你身後……」
靖川回頭,只有空白牆面。他靠近父親想安撫,卻被猛力推開。樹聲瞳孔擴大,聲音像哭又像笑。
「你跟她長一模一樣……她要帶你走了……」
那一刻,靖川心底第一次浮現疑問:母親真的死了嗎?還是……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