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沒回想過那個夜晚了。
記憶像老膠片,晃動、起霧、斷續,可是氣味卻從來沒淡過血腥、焦灰,還有那種密閉屋子裡的濕冷,像牆角永遠乾不了的青苔。
記憶裡的場景有時候會像舊膠片一樣顫動,影像模糊得只剩光影,
但氣味卻從沒淡過———血、灰燼、還有汗水裡那種被迫忍耐的苦味。
那一年,我還年輕。剛退伍不久,手裡的繭還沒退乾淨,晚上睡覺總是習慣背靠牆,像在營裡防著誰半夜踹醒我。
村子還算熱鬧,孩子們跑在巷子裡,傍晚的飯香能飄過三條巷子,哪家炒蒜苗、哪家燉了排骨,我都聞得出來。
如果可以,我希望記憶停在這裡。
可是那晚來得太突然。
我第一次聽說「十三魂者」的時候,是王伯告訴我的。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村裡有些人聚得比我們退伍老兵還頻繁,
他們不是喝酒,也不是打麻將,他們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能讓人「改命」的機會。
王伯帶我去看那面牆。
牆在祖厝的廳堂後,普通的紅磚,我伸手摸了摸牆,冰得不自然,像一整塊石頭從地底挖出來,剛接觸空氣。
「這裡面藏著門,」他小聲說,「不給命的人進不來,給命的人…進來就出不去了。」
我笑了笑,不以為意,但心底起了涼意。
退伍的人很難不信些陰影,特別是夜裡哨兵的時候,
那種明明無人卻感覺背後有人盯著的熟悉感,在這堵牆前瞬間回來了。
我不懂。退伍的我對這些民間鬼神敬而遠之,但我也知道,軍裡死過幾個人以後,你很難完全不信點什麼。
幾個禮拜後,王伯說他們要「請」我去一次。
因為我陽壽硬,剛退伍,帶著軍火氣,不容易被「看上」。
我那時年輕氣盛,還帶著軍裡的倔脾氣,以為自己撐得住,也想看看到底他們在玩什麼花樣。
我們十三個人圍著香爐坐下。
香爐沉甸甸的,銅盤壓在底下,冰得像從井裡撈出來的鐵。
銅盤沉得出奇,王伯用白布裹著拿出來的時候,我感覺空氣就涼了一截。
屋子裡沒風,但我的汗毛、手臂卻一層雞皮疙瘩直直豎起。
香點起來後,空間很快安靜下來,只剩一種低低的嗡鳴,更像屋子在呼吸,一種嗡嗡的聲音。
不是耳鳴,是香在空氣裡拉出來的線,氣味很怪,既有香火的甜,又有一股鐵鏽味,就像潮濕軍毯吸了血。
我對面的,是阿昌。
他比我大幾歲,眼神穩得很,手指還沾著燒餅屑,像什麼都不在乎不放在眼裡。
可當他低下頭時,我看到他喉嚨動了一下,不知道是吞口水還是忍笑。
我們閉眼的時候,香爐突然「咚」地一響,像心臟敲在銅裡。
那一瞬,我覺得冷氣從地板縫裡竄了上來,沿著脊椎爬進腦袋。
四周像有人走動,可我眼睛一睜開,四周空無一人,但牆壁上卻多了幾道影子不屬於我們的影子。
我記得很清楚,第五炷香剛燒到一半,第一個人開始哭,也有人開始笑。
他哭得很小聲,像做噩夢的孩子。我們沒有人敢碰他,他身子慢慢傾倒,看著他身體慢慢歪倒,臉色灰得不像活人。
王伯小聲說:「他被看上了。」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屋子裡像有人在點名,哭聲一個接一個響起,像有什麼在屋裡慢慢數數。
阿昌忽然睜眼,嘴角上翹。
他沒有哭,他在笑,那笑容像刀子,刺得我心裡一沉。
那笑容讓我心裡一沉,直覺告訴我———有人在等這個局崩掉。
「差不多了。」他說。
我想站起來,但雙腿像被黏住,腰以下全是冷水般的麻。
那一刻我明白了。這不是什麼續命的儀式,而是拿活人當門。有人必須「給命」,有人才可以坐收。
我想起身,可雙腿像泡在冰水裡,被什麼無形的手壓住。
我看到香爐的銅盤上浮出十三個小點,像鼓起的膿泡,每一顆裡面好像都映著我們的臉。
它們顫抖、蠕動,然後其中幾顆突然凹陷下去,發出細細的破裂聲。
屋子瞬間炸開了哭聲與尖叫。有人翻倒,有人開始用頭撞地。影子一個個貼上牆壁,扭曲成人的形狀。
那時候我才知道,阿昌根本不打算「交命」。他只是想等著我們被吞,然後接手剩下的東西。
我看著他慢慢站起來,走到香爐前,用指尖按在一顆小點上。
那顆點像吸飽了什麼,亮了一瞬。
「你們都是門。」他說。
我能做的很少。
我心裡只剩一個念頭:不能讓這東西開完。
腦袋裡全是軍裡的指令和槍聲,但這裡沒有槍,只有死的味道,可現在沒人救得了我,只有本能在吼。
我記得自己抓起地上的破鏡子,用力摔在銅盤邊。那聲音清脆又沉悶,像什麼被折斷了。
鏡裂的一瞬,下一秒,整個祖厝像活過來一樣顫抖。
灰從天花板落下,牆角滲出水,空氣裡的影子四散奔逃。
阿昌愣住了,他想衝過來,可那銅盤已經裂開,符紋斷掉,儀式崩了。
有兩個人沒再醒來。其餘的人包括我———像被甩出一個深井,跌回真實世界。
我記得王伯趴在地上哭,嘴裡一直念著:「完了完了…他不會放過我們了。」
而阿昌,沒有屍體。
他就這樣消失在屋裡,連影子都沒留下。
從那晚之後,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們活下來的,不是真的逃了。
我們只是欠下了一個無法還的東西。
我用裂掉的銅盤底座做了香爐,天天燒香,
告訴自己這樣能壓住它,提醒自己不要忘。我知道自己擋不住太久。
那夜碎掉的銅盤,只能把儀式攔斷,卻沒能真正抹去它。
我曾經去找過人。
村裡有人說,在山腳有位隱居的老人,懂得和陰間打交道。
我半信半疑地去了。那人屋裡沒有燈,只有幾根插在破鐵罐裡的香。
他什麼都沒問,只是盯著我,看了很久,像早就知道我要來。
「你擋過一次,但還不夠。」
他這麼說。聲音沙啞,像在我耳骨裡摩擦。
我告訴他,我不想再有人被捲進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從木櫃裡取出一枚細長的銅符,用紅線穿好,遞給我。
「這只能保一個人,一次。」
「但用的人要命夠陰,撐得過去才行。」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可當我握住那符的時候,心口那股被盯著的寒意,真的退了一瞬。
它不是武器,也不是護身符,只是一個「拖延」。
拖到下一個能看見真相的人出現。
從那天起,我知道,這是最後能留下的東西。
我把破鏡藏起來,寫下誓言,等著下一個還債的人。
可命運從來沒問過我想不想。
每次夜裡醒來,我都聽見那聲音貼在耳邊:
「還剩一扇門……等著打開。」我閉眼,感覺到影子從牆角往我床邊爬。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在夢裡笑———笑得和阿昌一模一樣。
夜裡風聲輕得幾乎沒有,可祖厝的門板忽然自己輕輕晃了一下,我閉著眼,卻清楚聽見,有人貼在門縫那頭,低聲叫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