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東峻的哭聲迴盪在莊怡琳的耳邊不肯散去,當她一閉上眼睛,莊東峻的身形、輪廓就浮現在眼前。
七歲,永遠的七歲。
只是莊怡琳現在所看見的莊東峻,已經不太一樣了。莊東峻一手摀著不停湧出鮮血的肚子,表情看起來很痛苦,右腿有明顯被刀刃刺穿的痕跡,促使他走起路來不太方便,可是他還是一步一步向著莊怡琳走來,他渴望地伸長手,要莊怡琳救他、要莊怡琳救他……莊怡琳看著看著就哭了,她捨不得莊東峻消失,於是也伸長了手,想要抓住莊東峻,可是不管她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真的握住莊東峻的手。
這樣的糾結持續了一整夜,莊怡琳在半夢半醒之間、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浮浮沈沈,直到天亮了,再也看不見莊東峻了,莊怡琳才完全地清醒。她環顧房間,仔細地看遍每個角落,什麼都沒有,只有兩個牢牢掛在臉上的黑眼圈。
莊怡琳打不起精神,但還是必須去上班,只見她拖著一身的疲憊、扛著十五年的沉重踏進了辦公室。她用空洞的眼神盯著螢幕,用無力的雙手敲著鍵盤,桌邊的案子雖然一個一個按照進度處理著、減少著,不過內容多半都很凌亂,完全看不到莊怡琳平常的用心和細心。
就連現在,已經到了午休的時間,同事們三三兩兩都離開了辦公室,只有莊怡琳還一昧地敲著空白鍵。她失焦的雙眼捕捉不到任何的東西,沒有波動的情緒、沒有反應的身體,讓莊怡琳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木偶,一個沒有靈魂,只有軀殼的木偶。
鄧慧安站在莊怡琳的辦公桌前,手裡抱著一疊莊怡琳剛剛送出去的資料,不停地喚著:「怡琳,怡琳?」
「阿?」莊怡琳被喚醒,驚愣地看著鄧慧安,「喔,慧安姐,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妳看看這個。」鄧慧安緊張地把手中的資料堆放到莊怡琳的桌上,然後抽出了其中一份,「不要說內容,就連整理的格式都不對。」鄧慧安又翻開第二、第三份資料,「還有這個、這個,這幾個案子通通都是這樣。如果這些資料現在送到老闆手上,我保證妳一定會被罵到臭頭!」
莊怡琳靜下心後一一翻閱,果然就像鄧慧安說的那樣,全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慧安姐,對不起,是我的疏忽。我會再重新整理一遍,謝謝妳替我把資料全都拿回來。」
鄧慧安擔心地勸著:「怡琳,妳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請幾天假好好在家休息吧,不然像昨天那種樣子,真的會把我嚇壞的。」
「對了,慧安姐……」莊怡琳稍稍垂下頭,有些尷尬、有些為難,「我昨天是怎麼了?我連怎麼回家的都不記得了。」
「妳喔!」鄧慧安用手指大力地推了一下莊怡琳的頭,「妳說要去洗手間,結果就一直沒有出來,最後還在洗手間裡大叫。我們一群人都快把那扇門敲壞了妳知不知道?我差點就要被妳嚇死了!還好門打開之後,妳人還好好的。妳一看到我,就抱著我一直哭著說要回家。」
莊怡琳疑惑著,「我、我哭著說要回家嗎?」
鄧慧安很肯定地點頭,「對阿,所以我就先送妳回家了。可是我在車上問妳發生了什麼事,妳都不說話,而且妳的表情看起來呆滯空洞,好像是聽不到我說話一樣,讓我好擔心。」
就算聽鄧慧安這麼說,莊怡琳也想不起任何事,只能勉強地笑著,要鄧慧安放心,「好……我知道了,謝謝慧安姐。」
鄧慧安還是憂心忡忡地嘮叨著:「怡琳,妳是不是有什麼事情阿?如果有什麼困難還是解決不了的事,可以跟我說阿,我可以跟妳一起想辦法,妳不要讓自己壓力這麼大。妳知道嗎?妳昨天那樣,不是只有我擔心,就連智妍姐也一直在問妳的狀況,怕妳的健康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想起宋智妍,莊怡琳又是一臉難堪,「慧安姐,請妳替我跟智妍姐說聲抱歉,我對她太失禮了,還有冠宇,他應該受到不小的驚嚇吧……」
「身體不舒服是突發狀況,智妍姐哪會怪妳。」鄧慧安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要莊怡琳不要放在心上,「不過說到冠宇,妳昨天見到他之後就變得很奇怪,你們之前有見過面嗎?還是發生過什麼事?」
莊怡琳搖頭,掩不住失落,「我沒見過冠宇,只是冠宇的樣子……和我弟弟太像了。」
「弟弟?」鄧慧安驚訝地睜大雙眼,「妳有弟弟?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妳說過妳還有一個弟弟?我一直以為妳是獨生女。」
「我弟弟,死了。」
鄧慧安愣了一下,趕緊慌張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
莊怡琳淺淺揚起的嘴角雖然帶著無奈,但還是安慰著鄧慧安,「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我從來都沒說過弟弟的事,慧安姐第一次聽見,會想要問一下也是應該的。」
鄧慧安還是感到苦惱,「可是……」
莊怡琳突然閃過了一種念頭,於是對鄧慧安提出了請求:「那不然這樣,慧安姐陪我吃午餐吧。我想我可能會很需要慧安姐的幫忙,慧安姐如果願意和我聊聊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一聽到莊怡琳這麼說,鄧慧安立刻點頭答應,「這有什麼問題,我如果真的能幫上妳的忙,那該有多好阿!」
從辦公室換到了速食店,從公事談到了私事,周遭的環境也從安靜變成了嘈雜,不變的是莊怡琳談話的對象,依舊是深受她信賴的鄧慧安。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不變的事,那就是莊怡琳的情緒。
莊怡琳手上的漢堡雖然拆開了包裝,不過卻一口都沒有吃,她只是一直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潮,不知道在想什麼。
看莊怡琳還是一樣低落,鄧慧安忍不住輕輕呼喚:「怡琳,妳還好嗎?」
莊怡琳眨眨眼,從恍惚中清醒,然後開始說起有關莊東峻的事,「我弟弟叫東峻,他七歲,也只有七歲,不會再長大了。那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沒有人要跟我們一起出去玩,可是我還是帶著東峻去了橫西旅館,玩了一場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鬼抓人遊戲……」
鄧慧安難得看莊怡琳這麼嚴肅、這麼認真,光是聽著她失去溫度的聲音,就讓鄧慧安緊張不已,還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空氣彷彿都因為莊怡琳的言語凝結了,而莊怡琳呢?則是陷入了回憶中那場可怕的大雨裡,每一口呼吸都能聞到濃厚的泥巴味和血腥味,每一個眨眼都能看見死狀淒慘的莊東峻躺在她面前。
所有的情景歷歷在目,莊怡琳把看見的、聽見的,全都說了出來,「我躲在三樓的客房裡,我等了好久好久,都等不到東峻來找我,只等到了一個……專程來找我的人。」
「專程來找妳的人?」鄧慧安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為此感到非常地疑惑。
莊怡琳點點頭,繼續說著:「那個人好像非常肯定我就在那裡,踏進了我所在的客房之後,就沒有打算離開。他敲門、試圖開門,可是最後卻不知道為什麼放棄了,我只記得他走得很匆忙、很匆忙……」
鄧慧安不安地問:「那、那後來呢?」
「後來,東峻死了,我活下來了。那個和我只有一門之隔的人,殺了東峻。」莊怡琳還是沒有信心能夠面對這樣的錯誤,可是在鄧慧安面前,由著一雙眼睛不停地閃爍,就連聲音也不停地顫抖,她逼著自己一定要說出口:「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東峻就不會死了。」
這是莊怡琳十五年來,第一次親口承認,莊東峻是她害死的。
這樣的結果太過驚悚,讓鄧慧安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好說些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話當作安慰,「怡琳,誰都不希望發生這種事,妳也不要責怪自己,如果妳一直抱著這種想法,我想妳的父母也會很難過的。妳要過得好,妳的父母才會安心不是嗎?」
鄧慧安的話說對了一半,一直以來,莊怡琳的父母的確是很希望她能過得好一點,可是莊怡琳卻沒有為了莊東峻的死責怪過自己,從來沒有。莊怡琳會在鄧慧安面前這麼說,其實只是想做個測試,她想知道這麼做,到底能不能得到解脫。
事實證明,失敗了。
就算莊怡琳坦蕩地面對一切,勇敢地承認自己的過錯,還是沒有辦法驅趕她對莊東峻的愧疚。渾身是血的莊東峻依舊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橫西的那場大雨還是毫不客氣地淋濕她的心。
莊怡琳在絕望中看見了莊東峻在向她招手,那會是什麼意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