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驗孕棒上兩條深紅的線，阿月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她早就料到是這個結果，但是在實際確認以後，那份挫敗感仍遠比她想像中所以為的要來的真實。 這是第幾次了呢？ 她不敢去算。 在這個偏遠又保守的鄉下農村，阿月和阿草姊妹倆，從小就被教導女孩子家讀書沒有用，趕緊找個人嫁了，生活才實在。她看著母親在家中被父親呼來喚去的背影，這就是大人口中的實在嗎？ 「媽，和爸在一起，你開心嗎？」 她曾鼓起勇氣問了母親這個問題，想不到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什麼開心不開心的？以後沒有人敢娶你，嫁不出去，看你怎麼辦！」 誰曉得，阿月被罵完隔沒幾年，她母親就離開了。 據說是那一年回鄉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男人，於是便決定跟著那個男人走了。至於自己的丈夫和一對女兒，在追求幸福的十字路前，就這樣斷然捨棄掉。 從那天起，阿月的父親就不再逼迫她們姊妹倆趕快嫁人了，婚姻這檔事，緣分未到，本來就勉強不來。然而因為她母親跟男人跑的壞名聲已在鄰里間流傳開來，使得姊妹倆就算想嫁，也因為怕丟臉，而沒有男人敢隨便來。 ********* 和阿俊結婚這件事，阿月自己本身也不太明白。 男朋友也不是沒有交過的她，眼看著就要超過二十五歲，卻沒有人願意開口說要娶，所以當阿俊提議結婚的時候，她很快就答應了。 阿俊大她整整十二歲，從未結過婚，在這樣鄉下地方，也算夠罕見的了。還記得提親的時候，阿俊的父母、舅舅和媒人，圍在阿月的父親身旁，一直誇阿俊的好，說他就是太木訥、太單純，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都沒有結婚。 阿月的父親只跟她說：「他是什麼樣的為人，你應該比我還要明白。如果是自己選的，那麼好壞都得自己承擔。」 當年的阿月，哪裡明白父親說的是什麼呢？如果有個男人願意愛我、娶我，我又為何不好好珍惜呢？ 阿俊確實是疼愛阿月的，不過是用他以為是疼老婆的方式在疼、是用農村那套以男人為天的方式在疼，只要阿月不違逆他的意思，幸福就能來得如此輕鬆簡單。 ********* 阿俊的父母分給小倆口一塊農地，種點蔬菜維生，但堅持只能登記在阿俊的名字底下。他們說，自己的地登記給自己的兒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要他們夫妻倆不要想太多。 直到隔年阿月的大女兒出生以後，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完全拿不出什麼東西給孩子；地是阿俊的、蔬菜賣的錢也是阿俊收，買肉錢還得跟阿俊要，她這一年不分晴雨每天工作，懷孕期間仍辛苦下田，口袋裡卻不曾擁有屬於自己的半毛錢。 「出去工作是幹什麼呢？都給你們地了，好好在家做不好嗎？」 阿俊跟自己的父母說了阿月想要外出找工作的想法，兩老馬上來對她進行道德勸說，希望能動之以情。其實只要公婆反對，阿月還能說不嗎？ 我就再試試看吧。阿月如此說服自己著。 ********* 就在大女兒才出生沒幾個月，阿月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這可真的把她給累壞了，前一胎的疲憊還沒有恢復，現在又必須一面拖著懷孕的身子，然後還要再照顧襁褓中的小孩，儘管不再需要常常下田，但光是做家裡的工作，也是夠她受的了。 對於懷上第二胎的事，阿俊既是高興，卻也有幾分不樂意：「你怎麼這麼不注意，讓自己這麼快又懷孕了呢？」 阿月也不是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是因為產後還在給孩子哺乳，所以她不敢隨便吃避孕藥，她怕一個不小心，把自己身體搞壞了，又或是把奶給退掉了。 另一個讓夫妻倆都不開心的，就是錢的事。養孩子是很花錢的，母乳可以自己餵、尿布可以自己洗，但是仍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開銷需要支付。阿月沒有錢，就只得向阿俊要，要得次數多了，阿俊也不耐煩起來。 尤其是在新一批蔬菜還沒辦法收成前，那個被阿月追討著要錢的壓力，更是令阿俊感到不悅。所以阿俊又再回過頭去跟父母要錢，這也搞得連兩老也都不高興了。 「做妻子的，就是要懂得持家，尤其現在又有孩子了，怎麼讓丈夫跟小孩都過得好，是身為妻子的責任。」 公婆知道錢都是阿俊在拿的嗎？就算知道，還是會認為是我沒有把家顧好吧？ 阿月在心裡暗自下了個決定，生完第二個孩子後，一定要有自己的收入，一定要去外面找一份工作。 ********* 熬過了懷胎十月，第二個孩子總算也順利生下來了，豈料這孩子帶來的卻是阿月另外一個惡夢的開始。 「怎麼不是男的？為什麼又是女兒？」 阿月永遠無法忘記公婆在得知孩子性別時，那嫌惡的眼神。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在公婆眼中，彷彿就像什麼不潔之物一樣。 雖然阿俊口說女兒也很好，但是仍掩蓋不過那發自於內心的失望之情。 「沒關係，孩子阿！就算全世界都與你為敵，媽媽也會永遠愛你。」 阿月沒有錢，有的是身為母親對孩子無悔的愛。 ********* 阿月好不容易撐到兩個孩子都可以送托兒了，便毅然決然的外出找了一份工作。妹妹阿草上班的地方正好有缺工，那就去試試看吧！姊妹倆一起，也算是有個可以互相照應的對象。 這份工作，就和一般人可以想像的狀況一樣，不多不少的薪水、不急不躁的步調，只要每天準時上下班，完成份內的事，月初自然就會有一份屬於自己的薪水下來。 儘管公婆和阿俊都沒有要求她要把薪水上繳，但是自從阿月有了薪水以後，阿俊就再也沒另外給阿月家用的錢了。雖然在支付生活開銷以後，剩下的錢不多，但那錢累積在口袋裡的重量，讓她第一次體會到，自己是自由的。 阿月的自由，是可以決定要買什麼菜，而不需要遷就阿俊給的預算；自由，是可以為孩子多買幾盒不同口味的調味乳；自由，是可以在身體不適的時候，走進藥房為自己做打算。 ********* 「阿月阿，如果你再幫家裡生一個男孩，我們就把家旁邊的那塊地再登記給那個孩子。」 公婆一直對阿月沒有生男生的事情耿耿於懷，於是千方百計的想要阿月再多生一胎。 「如果又是女生，那要怎麼辦？」阿月當然不敢直接反問公婆，所以就私下問了阿俊。 阿俊遲疑了一會，說：「還是女孩就先拿掉嗎？」 阿月感到驚訝，卻又不太意外，她冷冷的說：「拿到直到確定是男孩嗎？」 阿俊沒有回話。不過沒多久，她就知道阿俊的答案了。 阿俊對她的索求，突然變得比以往更頻繁、更用力、也更粗暴；她覺得阿俊每次都使勁像是要刺穿自己的身體，竭盡所能的就是要讓她再度懷孕。 藏在房裡的避孕藥，總是被丟掉。她嘗試過其他方法，卻也都不順利。而公婆和阿俊，也總是想要探阿月是否又再懷孕的消息。 ********* 「當初就跟你說，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看她現在這一臉叛逆的樣子......」 那天阿月感覺身體有些不適，所以提早請假離開了公司。對於這種不適的感覺，她並不陌生，但她還是需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在她聽到公婆的談話之前，她其實有些動搖了，不願意再給他們一個機會，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 要不是地是登記在兒子的名字下，我跟你說，她早就要求要離婚分錢了！」 阿月在門口站了一會，沒有走進去，也沒有和家人請安。 她默默的把驗孕棒塞回自己的口袋裡，騎車往診所的路上去了。不讓你面對現實世界的殘酷，是否也是一種愛？
（2025年某月發表於 Thread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