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與鬥牛差不多，不是你戰勝牛，就是牛挑死你。”──海明威。
金鐘鉉看著手裡拿著的智慧型手機，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中央，表情有些困難。
經過十三小時的飛行，他總算是到了這個人稱奇幻之都的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到達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原本預定應該要在機場的接應人員卻沒有出現，而是來了一封比長途飛機還要更令他頭疼的簡訊。
會說韓文的接應人員在來機場的路上出了小車禍，現在人在急診室，嚮導公司說是臨時騰不出其他人員，讓他自己從機場去飯店。
這下可好了，他金鐘鉉這是生平第一次到西班牙來，不要說問路了，西班牙文他就只會Hola、Adios、Gracias這些簡單的問候語，出國前老闆讓他去惡補一個月的西文，他嫌麻煩就沒去，怎麼知道西班牙是一個說英語也不通的國家。
『不好意思，我想要請問…』最後金鐘鉉去問了機場地勤，他自認英文程度還是好的，但地勤的西文口音反而讓他聽不懂，經過一番折騰之後，地勤幫他叫了計程車，結果從機場到入住的飯店大約只有十分鐘左右車程，但因為進出機場的加價和小費，總共讓他花了二十多歐，要是知道飯店離機場那麼近，他幹嘛花這冤枉錢。
一進到飯店房間內之後，金鐘鉉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打開筆電，寫mail回報公司他已經到達了，然後順便在文末抱怨了公司幫他找的兩光嚮導公司，闔上筆電，去沖個涼之後，金鐘鉉想都沒想就投入軟床的懷抱，準備好好的大睡特睡一番。
長程飛機對他來說實在折騰，公司也捨不得多花點錢幫他升等，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經濟艙，金鐘鉉覺得自己都去了半條命。
他在一間稍有規模的雜誌社工作，職位是撰文記者和專題作家，負責的主題是人文偏藝術方面的，這次來西班牙完全是出差，因為上頭要他在這次二十周年紀念刊中寫一篇關於西班牙式鬥牛的專題。
鬥牛是一個頗具話題的活動，有人說是富含藝術、舞蹈性及音樂性的表演，但也有人視它為慘忍不人道的虐行，這種極具爭議的激烈文化，確實有它相當吸引人的地方。
這次上頭讓他寫這題目不單單只是因為鬥牛這項活動的文化元素，其實更大的原因是在於最近突然在鬥牛圈引起熱烈討論的一位年輕鬥牛士，而這位鬥牛士正巧是韓國籍，應該沒有比這個更有話題性了吧。
想到了工作，金鐘鉉又忍不住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筆電看那些早在他來西國前就準備好的資料，有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工作心太強了，就連這種時候，他都能硬撐著想睡的感覺去想工作的事。
那位鬥牛士名叫崔珉豪，在鬥牛圈裡用的是西班牙文的名字Chale，20歲時在Las Ventas一戰成名，21歲那年幾乎是場場拿到耳二枚，今年五月的時候，更是透過一場精采絕倫的比賽，讓他以史無前例的22歲亞裔鬥牛士之姿，在Maestranza通過了王子門，這個年輕的韓國籍鬥牛士在這個圈子裡成為了一個宛若明星一般的存在，更有趣的是，他不僅有身為鬥牛士的才華，還長了一張極俊俏的臉，據說他的粉絲多半是女性，而且場場都是沖著看他一眼而來的。
金鐘鉉找到了一張記者在崔珉豪鬥牛時拍下的照片，一身白似乎是他的標誌，除了頭上黑色髮髻帽，其他的如短褂、裏背心、緊腿褲，全部都是純潔的白色，上頭綴著金色或銀色的繡花，連披肩都是一片的雪白，用金線繡著桂藤、太陽及月亮，說他是鬥牛士，看起來更像某個王公貴族的樣子。
他手裡拎著一片紅布，注視著公牛的樣子，深邃的眼神中似乎透露著些什麼，記者給這樣的眼眸下了一個標題──死亡之眼。
金鐘鉉看資料看得忘記了時間，直到那位嚮導給他打電話，他才知道已經是晚上八點了，怪不得肚子叫個不停。
「Mr.金！」嚮導與他約在飯店樓下，金鐘鉉一下到大廳，馬上就看到有個手纏繃帶、綁著吊臂，顯眼到不行人站在會客的座位區，用健肢和他招手，金鐘鉉走了過去，見對方伸出了未受傷的左手。「我是您未來一個月的嚮導，我叫Fernando。」
配合對方的傷勢，金鐘鉉以左手與他握手。「我叫金鐘鉉。」
「對於今天的突發狀況我深感抱歉，我剛剛才從醫院趕過來。」
「不，這沒有關係，倒是你的傷勢…」
「噢，只是扭傷和擦傷而已。」Fernando操著有重重西文腔的韓語，誇張的笑了一回，揮揮左手說：「為了補償您，今晚就由我來請吧。」
Fernando帶金鐘鉉到馬德里一間有名的道地西菜餐廳，一桌菜、兩杯生啤，兩人各自介紹了自己的來歷，Fernando還講了些關於西國的文化風情，對金鐘鉉來說還算是一頓吃起來挺舒服的晚餐。
「所以您這次是為了撰稿而來？」
「是的，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與鬥牛活動有關的事情。」
「那麼您就一定得看場比賽了，現在正是賽季，我明天就幫您準備門票…」
晚飯結束後，Fernando帶他去地鐵站，教他如何乘地鐵，金鐘鉉回到飯店的時候已是晚上十二點了。
來到異地總是會碰上一個大問題：失眠。金鐘鉉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心想他要是再不睡，明天一天恐怕要泡湯了，但又真的睡不著，翻來覆去幾十分鐘後，他決定放棄，下床穿了拖鞋就要出去散散步。
飯店的中庭是個泳池花園，池畔有24小時營業的小酒吧，金鐘鉉在池畔散步，看見了就想喝點小酒，也好助眠，走上前去點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就站在小吧台前喝了起來。
沒多久，有第二個顧客上門，因為時間非常晚了，金鐘鉉心想也有人和他一樣半夜睡不著跑來獨飲，好奇就看了一眼，那是一個身高挺高的男人，雖然身子高，卻不是精壯的類型，四肢纖細而修長，只是穿著簡單的運動服，卻散發著一種莫名的高雅感，戴著上衣的連帽，臉上還掛著一只粗重的黑框眼鏡，金鐘鉉瞥了一眼他的相貌，一張亞洲人的面孔，和身高不成比例的小臉，尖挺的鼻子、弧線漂亮的顴骨，金鐘鉉覺得他有點面熟，卻說不上是哪裡。
那人也點了一杯威士忌，沒加冰，金鐘鉉心想這人喝的挺烈阿。
五官挺深，身高也滿…正當金鐘鉉正猜測著這東方臉是哪個國家的人，對方似乎也發現了他的視線，轉過來看了他一眼。
『呃…你好。』四目交接的時候金鐘鉉有些尷尬，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了一句中文的問候，只因為他猜想這樣的長相與體格可能是中國人。
對方愣了一下，然後點了個頭，沒有開口說話。
『晚…晚上好…』自己先開口了之後，不繼續說下去好像有那麼點失禮，但金鐘鉉對中文也不是很在行，只能硬擠了點自己會的。
『I’m not a Chinese.』男人打斷了金鐘鉉的破中文。
這下金鐘鉉更尷尬了，他以為這人是個中國人，結果居然不是！『Oh…sorry…』
男人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手裡的威士忌。『 Vacation or business? 』
『Business. 』對方問自己是來觀光還是來工作的，金鐘鉉一秒都沒想就說是工作，可憐他來到奇幻之都，卻是來工作。
『Good luck to you. 』男人朝他舉了杯，然後一飲而盡就離開了，金鐘鉉沒多想，就在原地默默的把酒喝完，要走的時候，才發現那人幫他把帳結了。
真是個好人。金鐘鉉心想，這或許算是一個好的開始，起碼他在異地也遇到了好事，回到房間之後藉著一點點微醺的酒意，很安穩的睡了。
而另一邊的那個男人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內還有一個人正等著他。
『Chale，你去哪了？』
『散步而已。』被喚作Chale的男人以流利的西班牙文回應，他走到窗邊的沙發椅坐了下來，看著窗外的景致。『Seve，我剛剛遇到一個中國人。』
『喔，是嗎。』叫Seve的男人似乎對這個消息並不感興趣，只是應付的回答了下，然後拿了ipad走過來。『有個雜誌社發函來說要採訪你，用的還是你舊名字。』
接過來一看，收件人上寫著崔珉豪三個字。『那不是舊名字，我本來就叫崔珉豪，Chale是藝名好嗎。』
『怎麼叫都隨便，』Seve擺擺手，一副怎樣都行的樣子。『重點是，你要推掉嗎？現在是賽季，不必花心思在這些上面…』
『接下也無妨，畢竟來採訪的人是我母國人。』崔珉豪不否認對這個採訪有興趣是因為採訪者是韓國人，他已經有很久沒和母國人以母語對話了，難免有些期待。
Seve看了崔珉豪一陣，本來想說什麼後來嘆了口氣又作罷。『隨便你。』
『那就麻煩你敲時間吧。』說完，崔珉豪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往房內的分房走去。『明天沒有比賽，我沒睡醒之前都不要來叫我。』留下這一段話，崔珉豪就關上了臥房門。
躺在床上，崔珉豪想著有關雜誌採訪的事，心想他多久沒有說過韓語了，擔心自己說得不好，又想，對方會問些什麼呢？
一整晚，他都沒有想到比賽有關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