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而會用我其他小說的角色寫寫小短篇,當作角色習寫 (character study)。
這是都市奇幻《倫帝尼慕傳說》的其中一章。
西奧的頂樓公寓像一頂皇冠般,矗立於荷蘭公園旁的山丘之上,雨水輕柔地滑落在巨大的玻璃牆上,遠處的城市線條模糊成金色與灰色的柔光,交織成一片瞬息萬變的畫布。
室內一切都有如裝潢畫冊中的一頁,極簡低調的奢華,目光所及的每個輪括與牆角,皆是簡單卻無可挑剔的精緻而克制。啞光灰白的橡木地板,在坎於牆腳的隱藏燈光下閃亮如石;每件傢俱都設計看似單純,卻彷彿是由空氣雕刻而成,每道線條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每片陰影都有其意欲襯托的主題。
西奧·摩根-阿許本悠然地坐在沙發中央,彷彿與這一切融為一體。他斜靠在柔軟的皮革沙發上,襯衫白淨,領口微敞,袖口隨意挽起卻恰到好處。一支鋼筆在他手指間懶散地轉動,膝上的報告紙頁微微彎曲,顯然已經翻閱過數次。他身旁擺著一只玻璃杯,剔透如水晶,杯中琥珀色的液體在燈光下閃爍出微弱的光暈,映射在低矮的桌面上。
他的一切都無懈可擊,如同這間公寓本身。他的外表散發出一種冷靜優雅,彷彿生活從未真正動搖過他。但房間的某些角落卻低聲訴說著不同的故事——一個表面之下更深沉的真相。
窗邊,一架博蘭斯勒185 VC三角鋼琴矗立在那裡,漆黑的琴身在柔光下閃閃發亮。乍看之下,這可能只是另一件裝飾品,用來點綴這間設計精美的空間。
然而,琴架上的樂譜洩露了它的真正用途。樂譜的邊緣微微卷曲,紙頁上用鉛筆標註了細微的節奏與句法修改——曾經,彈奏者的手停留在這些音符上,琢磨、修正、重來。
琴鍵此刻沉默,但它的沉默中承載著音樂的回憶:曾經充盈空氣的音符,鋒利而深刻,迴響至今,卻早已無法觸及。
稍遠處的書房,門後關起了某種歲月的氣息,與這間公寓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這裡的線條少了刻意,多了些人味。沉重的橡木書桌表面隱約可見些許刮痕,邊緣留有一圈被遺忘的茶杯印。桌角放著一本打開的素描本,紙頁微微捲曲,暗淡的炭筆痕跡若隱若現——半完成的橋,拱形懸浮在空中,通向未曾抵達的彼岸。底下還隱約可見另一張素描:一張模糊的臉,線條散亂,仿佛在意圖與猶疑之間被放棄。
牆上整面的若大書架, 大半位置與客廳的書架同步這它們的展示意義:光鮮亮麗到幾乎不存人氣的專題圖冊、藝術書籍、皮革裝幀經典書籍。依照書高的視覺效果,排列的整齊無瑕,儼然是裝修的一部分。
然而,書架的一角,卻帶著一種安靜的反叛,顯得與屋內的一切格格不入。
在這小小的幾格內,所有的書幾乎是凌亂地存在著,彼此堆疊、依靠,彷彿一群被意外湊在一起的局外人,在互相耳語著什麼。
微弱燈光下,它們的書名若隱若現,邊緣早已磨損,頁面因歲月而柔軟——尼采的《善惡的彼岸》,塞涅卡的《道德書簡》,加繆的《西西弗神話》,墨鐸的《善的主權》。道德與倫理論述的短文集,隨意夾雜著資本主義與社會批判的經典著作本,散紙的手稿與筆記本,一疊疊漫無目的集合,成爲幾座參差不齊的高塔。
這些不僅僅是書,它們是另一個西奧的殘餘——那個更年輕的西奧,他曾坐在大學的窗邊,滿腦子都是哲學、政治,還有那些關於世界複雜性的無盡問題。
那些信念,大多已經隨時光淡去;有些則被他刻意拋棄。但這些書仍然留著,並非出於懷舊,而是作為提醒——
提醒他曾經是誰,提醒那些未曾選擇的道路,提醒一個現在早已不存在但從未真正消失的自己。
窗外的雨像細絲一樣劃過玻璃,將倫敦柔化成無形的背景。
西奧的鋼筆在報告紙邊緣輕輕敲了一下,然後停住。他伸手拿起酒杯,動作緩慢而流暢,如同這間公寓本身的化身。他抿了一口,目光輕輕滑向窗外,看著雨水彷彿銀線般在玻璃上流淌。
他的眼神掠過鋼琴,那些閃著光的琴鍵像在靜靜等待。他的視線短暫地停在書房,那裡的素描本和書本如同沉默的見證。但他的目光並未久留。西奧·摩根-阿許本不是一個會駐足於過去的人。
他將酒杯輕輕放回桌面,低頭繼續翻閱報告,那些冷硬的數字填補了柔軟事物留下的空隙。
然而,房間像是屏住了呼吸。那些未完成的素描、磨損的書脊和桌邊的炭筆痕跡——它們輕聲低語,講述著那些未曾真正說出口的故事,講述著尚未畫完的橋與未曾彈響的樂章。
雨依然下著,平穩而執著,將城市吞沒於夜色之中。而西奧依然如他所是,優雅、冷靜、無可挑剔。那個世界所看到的他。那個始終存在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