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川入春,萬物欲醒,卻逢倒春寒,風裡帶著隱隱寒意,天未雷動,城中已似有風雨將臨。
自那日廳議後,阮承讓與李宏朗多次密談,決定雙管齊下,同時進行兩種計畫。
一是讓沈如蓉以做媒為由拜訪二房,以求拖延,二是假設顧阮兩家結親當天會發生事端,以此前提加以防範阮承讓亦撰書一封,言詞懇切,遣信至顧府,將所有疑慮與證據一一陳述。
顧家閱信之後,回信同意,並應允調遣幾位行走江湖的義士、傭兵之士,化名入城,暗中佈防。
那些人白日或以商販、苦力、走鏢之人之貌遊走街頭,夜裡則根據約定潛伏於阮府與顧府周邊,熟記路徑與出入口,一應準備,靜待時機。
李宏朗也將此事簡略報備於副使蔣廷嶽。
蔣廷嶽當時正在清點初春文牘,聽完後,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意味難明,像是認可,又像是疲倦世事的冷淡。
「你好自為之。」
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但李宏朗聽得分明。
他微蹙眉,不知這是默許還是警告。
但見蔣廷嶽並未阻撓,也不再多言,便將疑問收於心中。
次日即命巡捕加派人手,從顧家外牆到阮府後巷,巡守皆兩倍調整。
這一切安排,都在寧靜中暗暗鋪開。
—
當夜月色如水,微風徐來,阮家二房中燈火寥落。
砰!
又是一聲瓷裂之響。
一只青花酒杯摔得粉碎,濺落一地碎片。
阮承禎滿臉陰霾,拂袖怒斥:「滾出去——!」
二房夫人沈靜瑤正想勸幾句,又見他眼神駭人,終究噤聲,只得低頭退了出去。
門扉重重闔上,將屋內與外頭隔成兩界。
阮承禎站在案前,胸口起伏難平。
燈影下,他緩緩走向書架,從最上層角落推開一塊不起眼的雕木飾板,現出一道暗格。
從中取出一冊黑封冊子,封面無字,中央烙印一個漆黑鬼面。
他翻開冊頁,指尖微顫,在某頁密密麻麻的記錄下提筆疾書,落筆如刀——
「顧阮之婚,定於十五,動手時機……」
筆尚未停,一股寒意已如蛇盤上脊背。
他眉心一跳,手猛然一頓,緩緩轉身。
窗戶不知何時打開了,一道人影倚在窗前,那身影被月光斜斜籠罩,宛若從影子裡長出的存在。
他面覆半面鐵紗,身著黑色裘袍,一動不動,只露出一雙冷而無情的眼。像一頭野獸,悄然潛伏至獵物面前。
「你……」阮承禎喉頭乾澀,話未出口,卻被對方一記眼神壓下聲音。
窗外月色清冷,照在鬼面冊上,鬼面宛如活物,悄然扭動。
那人不語,只朝前踏一步,整個人走入屋中。
陰影無聲無息地擴散開來,月色被窗外微風吹動的枝影切割,斑駁落在地磚與書案之間,宛如一張張靜默的符籙。
阮承禎怔怔看著那道人影出現在窗前,肩背半隱在光與影之間,臉上戴著冷硬無情的黑鐵面具,只露出雙眼如死水般無波無瀾。
他當即一驚,隨即神色一斂,恭敬地躬身行禮,低聲道:「幽十二大人。」
對方沒有動,只是靜靜立在那兒,身形瘦削,幾乎與窗外夜色融為一體,令人難以分辨他究竟是人,還是一團被陰影塑出的幻影。
阮承禎勉強挤出一絲笑意,試探地問道:「大人深夜到訪……不知所為何事?」
幽十二沒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看向案上那張筆墨未乾的冊頁——上頭印著隱約可見的鬼面印記,那是司幽司秘用的暗徽,象徵著其行動在王命之下、規矩之外。
一聲飄渺的嗓音透過布料傳來,如從山谷幽處悄然逸出:「你要把你的『份額』,用在這?」
語聲不高,卻像有人在水底對你說話,語意飄忽難辨,讓人心神微顫。
阮承禎臉色微變,那一瞬間的猶疑與心虛如潮水淹過額角。
他旋即抬頭,語氣沉了幾分:「這應該不關幽十二大人的事。」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與狂,像是費力從胸腔擠出的辯駁,「這是當初說好的條件。我可以支配一切資源,進行我求之事——」
他停頓片刻,眼神浮出一絲執念與偏執,「也包含……大人您在內。」
書房中靜了幾息,只有燈油微微晃動的聲響。幽十二那雙無波的眼睛凝視著他,片刻後,才低聲說道:
「你的擅自行動,已使主上的計畫……有變。」
聲音依舊虛遠,如隔著層層布幕與冷霧,「你打草驚蛇了。」
阮承禎瞇起眼,嘴角浮出一抹不耐的冷笑,低聲問道:「牢房的那個?不是已經被您處理了嗎?」
幽十二沉默片刻,微微側首,那雙眼眸在鐵面之下如霧霾後的冰光,聲音依舊模糊飄渺:「處理掉之前……他提到了你的名字,還有——酆門。」
這句話說得輕淡,卻如一記悶雷,壓得房中氣息驟凝。
阮承禎眉頭一皺,旋即哼笑出聲,不以為意地抬手撫平袖角:「尾巴我早處理了。那幾個曾經與任嘯塵有關的人全都被我一一清乾淨。」
他語氣轉為不屑,冷哼一聲:「現在也就那個李蠻子還跳得兇。那蠢貨手裡沒證沒據,只會靠一張嘴硬撐。頂多……再過幾日,也就能讓他閉嘴。」
他話音一頓,眼底泛起一絲冷意與輕蔑:「不過是個想要證明自己清廉正直的捕快罷了,總會讓他知難而退。」
幽十二卻沒有回應,只是那雙眼仍死死盯著他。
阮承禎抿唇沉默片刻,忽地語氣一轉,語帶挑釁的說:「況且……那任嘯塵嘴不嚴,這可不關我的事,怨不得人。」
話音未落,窗前人影微動,幽十二的身形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連聲音也像從影縫中溢出,低沉、緩慢,卻帶著絲絲森寒:「任嘯塵只是主上一時之用的棋子,既是棋子,又怎能與我等幽人相提並論。」
他向前一步,月光照出他半邊遮面的金屬刻紋,那雙眼卻依舊空無一物,如同盯著死物般看著阮承禎。
「我早已明言——此人可用,不可信。你擅自調動他,本就是錯。如今他臨死前吐出你與酆門之名,已壞我司幽司潛伏之道。」
語畢,一室沉靜,唯窗外夜風攜著初春寒意,簌簌拂過燈火,搖出一片不安的影子。
阮承禎眼神微閃,低笑兩聲,緩緩坐回案前。筆尖蘸墨,在那鬼面冊上繼續寫下數行密密麻麻的字跡。筆劃沉穩,卻透著一股急切與偏執。
他一筆筆補完計畫內容,寫到最後,又在角落加註了幾道特殊標記。
寫畢,他將冊子雙手奉上,遞給仍立於窗前的幽十二,聲音一轉,帶著諂媚而自信的語調:
「大人放心,我那好兄長一心只想把女兒嫁出去,一切都照著我所設想的進行。今日才剛請我那大嫂來說親呢——他哪裡會想到我的目的,而且不過是讓一對可憐的新郎新娘喝不上交杯酒罷了。這種小事,應當不會影響大人您的宏圖大計吧?」
幽十二垂眼看著他,沉默片刻,目光似有寒意流動。
良久,他低聲道:
「最好如此。」
語畢,他身影一動,宛若影子退入夜色之中,無聲無息地消散,仿若從未現身。
房中只剩下阮承禎一人。
他低頭看著燈下殘餘的墨跡與滿地狼藉的碎瓷,忽而輕笑出聲,那笑聲漸漸變得低沉、扭曲,終至幾近瘋狂。
「這麼多年了……」他喃喃低語,嘴角痙攣般抽動。
—
午後的日頭溫暖,微風吹過庭院中垂掛的竹簾,帶起幾縷茶香與落葉。衛無咎坐在廊下竹椅上,手中柱著拐杖,半瞇著眼,看著前方靜靜聽講的阿冷。
「妳記著,武之一道,說得玄也玄,說得簡單也簡單,總不過三樣——心、技、體。」
他抬手用拐杖柄點了點石階,語氣緩慢卻不失嚴肅:「這三樣啊,『體』是身子骨,是根本;『技』是招法,是手段;而『心』……才重要。」
衛無咎轉頭看著阿冷,神色正色了幾分:「兵心五問,是問『心』。是老夫當初教妳的用意。妳若連自己的心都問不明白,持什麼兵、習什麼技,都不過是紙上談兵,早晚要害了自己。」
他語聲一轉,眉頭皺起來,冷哼一聲:「現在那些個自稱名門正派的,收徒不問品行、不問心性,只挑天資,這等膚淺之舉,教出來的,日後大半不是紈絝,就是禍害!」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眼角餘光瞥到阿冷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心頭微震,忽然想起自己當初也是因她的悟性而起了指點之念。心虛之意浮上,他輕咳兩聲,斜著眼別過頭去:
「咳……當然,老夫……老夫又沒收徒,妳不算徒弟。不算!」
阿冷沒說話,只是輕輕揚了揚嘴角,似笑非笑。庭中落葉隨風而舞,吹過兩人之間的光影,一老一少的身影映在青石地面上,靜謐而悠遠。
衛無咎抬起拐杖,指了指阿冷腳邊那一桶剛挑回的水,語聲中多了幾分嚴肅。
「體,是根基之中最實的那一層。老夫看過妳對敵的身法,也知妳兩次交手皆勝……但妳自己應當察覺了。」
他語氣緩了些,卻更沉重:
「妳那身板兒,看著不弱,雖說那次妳硬是閉氣兩刻鐘,靠的是用意念撐下去,但總不能次次都靠這種不踏實的法子對敵。」
他說著,拐杖一頓地面,發出一聲沉響,眼神如鏡般看透人心:「這便是妳當下最大短板:後繼無力。」
頓了頓,見阿冷神色並無不忿,反而靜靜聽著,他語氣稍緩,像是在說一件極其理所當然之事:
「但這不怪妳。旁人習武之初,都是先紮根打底,站樁扎馬,養氣煉體,再做負石攀藤、披沙練骨這等苦功。妳呢?一個灶房出來的小丫頭,靠的是挑水、劈柴、拎米缸、提石臼……若非每日辛勞,筋骨早就散了,哪裡能撐到今天?」
說到這裡,衛無咎低低一笑,聲音帶著一絲難得的讚許:「妳這副骨相,原就不該困在鍋灶之中,倒是老天給妳一道坎兒,逼妳一路踏來,走得比別人都快,只是底子虧了,得補。」
他說著,又看了那桶水一眼,搖搖頭道:「老夫教妳一套法門,每日繞著這宅子跑個三圈,先跑三日,三日後嘴上再蒙著布跑。接著再教妳走樁、負石練步,得一點一滴補上來。這條路不好走,妳可還肯走?」
衛無咎聲音不大,但語氣堅決。春日風輕,卻不似溫柔,像是為她鋪開了一條布滿荊棘的路。
阿冷輕輕點頭,抬眼與他對視,神色如常,眼中卻似有光芒微動。
片刻後,她像是想起什麼,略一遲疑,終究還是開了口:
「請問老師,前些日子……為什麼陳旺那天什麼都不記得了。那……是什麼手法?」
她語聲輕,帶著一絲探詢與不安。
她其實有些怕。
怕這世界上真有那種能奪人心智、抹除記憶的邪門異術。
但她又隱隱覺得,知道一些,總比懵懂要好。
衛無咎撇了撇嘴,像是聽到什麼趣事似地笑出聲來。
「哦——妳說那個啊。那不是什麼妖術邪法,也不是真正抹去記憶的手段,老夫還沒那等能耐。」
他轉身在石凳上坐下,伸手撥了撥杖頭上的木屑,慢悠悠地說:
「那是擾亂心神。」
「人的腦袋啊,就像一團亂麻。記憶、念頭、過往,都纏在一塊兒。平日裡是靠妳自己的意念在理順,讓妳記得住、分得清。可這根意念的線,有時也會鬆動,甚至斷裂。尤其是在疲憊、恐懼,或是心神大亂的時候。」
「妳說那叫什麼旺的大塊頭,那時人都嚇傻了,所以才能奏效。」
他抬頭看了阿冷一眼,語氣一頓:「老夫這種法子,就是找到這根線鬆動的縫隙,趁虛而入。不是強行抹去,就好像將一本書藏進千百本書中,再用另一本光鮮亮麗的書去遮擋,若無人引路,便再難尋得。」
他說得雲淡風輕,卻令阿冷心頭微震。
那種方式,不見刀劍,不動刑具,只靠一張嘴、一雙眼,就能將一個人的記憶推入迷霧深處。
衛無咎忽而笑了起來,像是想起年少往事:
「老夫年輕時為了報仇,走南闖北,無所不用其極。見過三教九流、奇人異士。有人善於觀察,能看穿人的心緒變化;有人善於口舌,能輕易蠱惑人心。」
「老夫這一身,便是從那些人身上,一點點偷學、領悟來的。妳以為老夫只會用刀用劍嗎?對付人心,光靠拳腳可不行。」
他語聲漸沉:「特別是在對付那些善於藏匿、巧言令色之輩時,單靠刑訊逼供,有時反而不如直搗心神來得有效。」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低聲道:「這也是一種『觀人之術』的延伸。看透的不僅是外在,更是內在。妳日後若真想修成兵問的全道,這一環……也繞不開。」
說罷,他閉了閉眼,像是懷念,又像是在歎息。那些舊年舊事,如今成了他手中傳給他人的碎片,而他自己,早已斑白老去。
片刻後,衛無咎睜眼,望著阿冷,聲音低沉卻認真:「妳能主動問這些,說明一點——妳心裡是清明的。」
他點點頭,語氣多了幾分讚許:「這很好。有些奇技淫巧,看來像旁門左道,但就像醫術裡的用毒之理。它可以不學,卻不能不知。只有知道,才有應對之法。」
他笑了一下,忽又擺手道:「不過老夫也得說句實話,我這身本事啊,真沒什麼一招半式可以教人。那些什麼『飛龍在天』、『雪落無痕』的刀劍招式,聽來漂亮,耍起來好看,實戰時卻遠不如直接往人心口一捅、脖子一砍來得管用。」
語氣雖輕,但眼底卻藏著歷經無數生死的真實與決絕。
「不過,這些所謂招式倒也不是一無是處。每個招式、心法、口訣,都是無數前人的心血和經驗積累所成。再依實際所用之處而命名,就像「金鐘罩鐵布衫」,指的就是防人防兵器的法門。」
「只不過這些心血法門,一代一代的傳下來,總有些本意被扭曲,最後弄成不取個響亮名頭就拿不出手似的。」
「老夫說這些,是要讓妳不拘泥這些招式上的『型』,模仿借鏡可以,但不要成了之後反倒忘了怎麼走,那就成了邯鄲學步。」
他站起來,拄著拐杖繞著阿冷走了一圈,又停在她身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現在的妳,不缺悟,也不缺心,缺的是體魄。妳那幾次能活下來,多半是對手小看妳,妳自己心裡應該清楚。對敵容易,扛到最後難。」
「接下來,最重要的事,便是掌握自己的身體,讓它變得可靠。知道雙手雙腳在哪、怎麼使力、什麼時候撐得住,妳得自己心裡有數。」
說到這,他轉身指了指不遠處那口水井與一旁兩隻裝滿水的木桶。
「從明日起,每天練完體,正常去挑水做事——但得蒙著眼。」
他笑嘻嘻的看著阿冷,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蒙著眼挑水、行路、劈柴、提物,一來訓練體魄,二來磨妳的感知,三來——讓妳明白練技之前,得先『人己合一』。」
衛無咎說罷,似也將一口氣吐盡。
他輕輕闔上雙眼,走回原地坐上椅子,身子微微後仰,靠上椅背,整個人隨著拐杖一頓一頓地調整坐姿。陽光從屋簷斜落,灑在他半白的鬢角與泛黃的衣袖上,那張佈滿風霜的臉,彷彿又老了許多。
阿冷靜靜望著他,不知該不該出聲,終究只是輕輕站好,沉默不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