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雷踏入書頁構成的門,腳下不再是鐘塔的石板,而是一片無邊的空白之境,彷彿未經抄寫的羊皮紙——柔軟,卻帶著刺痛的阻力。空氣中瀰漫著墨與灰燼的氣味,像是夢境裡書庫焚毀後殘留的記憶。她喉嚨深處如遭封咒,語言的根脈在體內慢慢瓦解。她握緊那支焦黑羽筆,筆尖時而微顫,彷彿還殘存著過去未竟的故事。
這裡,是《灰影之書》的夢域——一個語言有質感,名字能燃燒的世界。空間扭曲如未定稿的敘述,四周懸浮著無數書頁,有的拼湊成高牆,有的組成旋轉的階梯。每一頁都記錄著一種開端:塔娜城創建的變體、第一位守頁者的誓詞,甚至——一個從未存在過的艾雷,靜坐於街角,筆下抄寫著無人閱讀的詩行。
她試圖觸碰其中一頁,卻發現指尖直接穿透紙面,帶出閃爍的古咒符文。那些符文如灰燼般漂浮,凝成一行字:「假設者,從未停筆。」
她念出那字句,聲音沙啞微弱,像從自己體內剝離。霧氣深處,一座由書頁堆砌的拱門緩緩升起,門框上烙刻著千百破碎名字,如死者的低語在耳際迴響。霧後,一名身影站立其中。她披著塵白披風,邊緣隱約繡有古舊的鴉語符文。那身影朦朧不清,輪廓宛若墨水甫落未乾的筆跡,凝而未定。她的臉,如半張空白手稿,五官仿若筆墨遲疑的塗改痕。
「妳終於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鏡中回音,字句斷裂又復接,如同故障的預言。「我是第一章的假設者——書之初筆。亦是妳,被拋棄的可能之一。」
艾雷望著她,心中湧起不適的既視感。那是自己的影子,但卻被時間打散重寫。她的髮絲如濃墨墜流,眼中閃爍著成千未完篇章,語氣中不含情感,只有殘留的程序與懷舊。
「我……是妳?」艾雷低語。
「妳是書的選項。我是書的試驗。」假設者緩緩步近,每一步落下,地面上的書頁便向內塌陷如紙灰。
「當《灰影之書》尚未決定誰能說話,它寫下了我——不是人,而是語法生成的形體,一段迴圈內測試的敘事。」
她手中亦握有羽筆,但筆尖不滴墨,而是從她掌中流出模糊字句,未及成形便崩解,像被遺忘的言語。「妳自認為擁有選擇,但其實每一筆妳寫下的,都只是書授予妳的限權。這裡——」她抬頭望向書頁構成的天穹,「是妳將永遠失語的地方,或是……永遠沉溺。」
書頁在她周圍激烈翻騰,發出如萬鴉啼鳴之聲。一座高塔從地平緩緩升起,由焦黑書頁構成,塔尖燃燒著銀焰,焰中閃爍的不是火光,而是一頁頁失落的開頭、無主的名字。
「這是殞頁之塔,」假設者低聲說,「所有未被寫完的章節,都在此等候審判。妳若寫下第一章——真正的開端,書之法則將被固定。我等假設者將被永封,無名無聲,成為最底層的黑頁。」
艾雷望著那銀焰,喉間的咒封仍在收緊。但她感到羽筆在手中振動,如有語言正欲湧出。「我不是來放棄的,」她艱難地說,「我是來……改寫。」
假設者笑了,那笑聲如書頁撕裂,忽而嘲弄、忽而哀悼。「妳以為語言聽妳的?妳是容器。妳是被選中的‘可寫者’,不是寫者本身。若妳寫下那一頁,妳就不再是人,而是規則的一段。書會吞下妳,用妳填補最初的空白。」
她伸出一指,指向天穹的某處。「若妳改寫,那將不是重寫,而是格式重置。塔娜城的歷史會瓦解,Pagekeepers會崩潰,而妳……會被書吸回去,作為它的新起點。」
「那也好。」艾雷邁步走向殞頁之塔,書頁自動攤開為路徑,沿途燃燒著微光,宛若某種默許。
她登上塔前最後一階,一頁空白巨冊懸浮在銀焰之中,其上刻著未竟句:「於灰影之初,書生於——」後方的字跡燒毀,留下一道扭曲的符痕。
艾雷舉筆,身後假設者低聲問道:「妳不怕被抹除?」
艾雷沒有回頭。「我已失去名字、過去、真實——我還怕什麼?」
羽筆落下,銀光在書頁上流轉,她寫下:
「於灰影之初,書非唯一,影子亦有聲。」
殞頁之塔劇烈震動,無數書頁碎片如雪崩自塔頂傾洩,銀焰猛然衝天而起。假設者的輪廓開始扭曲,如破碎的句子倒回語法之前。「妳……改變了起筆點……書的根被切換……!」
艾雷感到自己的聲音正在回歸,每一個字句如從沉寂中甦醒。她繼續書寫,筆尖劃過夢境邊界,令整個空間隨她意志變形。假設者最終崩散成一張單頁,落地時緩緩打開,紙上寫著:
「我即錯誤。我即起源。」
世界崩解為光。
下一瞬,艾雷回到鐘塔書室。《灰影之書》安靜躺在桌面,封面如石般沉寂。旁邊那本舊稿自動翻頁,露出一頁:
「第一章已重寫。影子不再沉默。」
塔娜城霧氣退散,星光映在書室牆上如細語。艾雷知道:Pagekeepers仍在潛伏,而真正的敘事,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