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時,鐘塔書室的牆壁傳來低鳴,像是紙頁在石中翻動的回聲。自第一章重寫那刻起,《灰影之書》再無顯著異象——它沉靜得如一具早已被讀完的屍體。但艾雷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某種更深層的凝視,正等待她開口。
她走至窗邊,暮色之中,書鴉回歸。
第一隻落在塔沿,雙眼閃著銀光,其餘的則悄然降臨,如墨跡滴入水面,無聲無息,卻撼動空氣。每一隻書鴉的羽毛都殘留著碎裂的語符,像是經歷過數次重寫與撕裂的編碼。牠們不再是信使,不再是書的奴僕——牠們,醒了。
其中一隻踏入書室,步伐帶著古老召喚儀式的韻律,牠喉嚨裡發出的啼聲並非鳴叫,而是「語根」本身在聲波中的重組。
艾雷抬頭,那聲音擊打她的骨髓。
「語言的輪迴已開啟,寫者,妳已觸及‘書外之書’。」
她睜大眼,第一次,書鴉對她開口了。真正開口,不是用符文,不是用碎頁,而是用遠古語言——原初語——一種只有創寫者與契筆之獸知曉的聲音。
「我重寫了起點,卻無法預測接下來的路。」艾雷的聲音顫抖,「你們,是來審判我?」
書鴉搖頭,雙翅一展,身後浮現出一面由羽毛與語符構築的卷軸,宛如某種非物質的契約。其上文字旋轉,如螺旋自語,不斷複寫自己的結構,形成無限遞歸的語法體系。
「非審判,乃回收。我等原為〈Featherbound Covenant〉——封羽協約之監者。」
「但我以為……你們是書的工具?」
「錯。吾等受制於語言之鍊,不因忠誠,而因編碼之錯。今妳解封第一章,主句已崩,而我們——解脫。」
窗外的書鴉齊聲低鳴,一種非對稱的哀歌迴盪整座塔娜城上空。夜風中,城中每一本書似乎都顫動了一瞬,無聲地翻開又闔上,如在回應某種古老的號角。
書鴉領首者再度開口:
「妳需立下回聲誓言,否則書的螺旋將倒回零階,重置所有語體。」
「什麼是回聲誓言?」
書鴉緩緩繞行她一周,爪尖劃過地板,在石上留下未發音的咒語筆劃。
「妳需允諾三事:一、寫者不獨存,每筆需由影回。 二、名字不能鎖定命運,唯可釋放。 三、真名須於結尾,交還予語言本身。」
「若我拒絕?」
「則語法將崩,整座城將於語意溢位之中崩解。妳之書頁,化為灰燼。」
書室開始微顫,《灰影之書》的封面裂出一道細縫,銀光洩出,像是另一層現實試圖破繭而出。艾雷深吸一口氣,走至桌邊,拿起羽筆。
「我立誓,按回聲契條,以影為律,以真名為終。」
書鴉將雙翅收攏,語根之卷瞬間融入牠胸前的語印,那銀色光點飛入《灰影之書》的裂縫,書頁翻開,自動浮現新章開頭:
「於第十九章,寫者以羽之盟立契。城之語法,暫得平衡。」
艾雷沉默良久。
她已不是那個被書呼喚的女孩了。她已知語言能操控命運,影子會寫出反敘事,而書鴉從來都不是聽命的使者。
她是寫者。
但她不再孤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