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婁代除了較為知名的小說、編劇作品外,早在2003年就已經以《小機械Les petites mécaniques 》獲得龔固爾的短篇小說獎。
因此,不會意外,《德國幻想曲》裡的五則短篇都相當精巧。無論是展開、隱藏、插入回憶,以及無比用心的揭露式收尾(dénouement),都展現克婁代對於這種短小、虛構的故事掌握能力。「幻想曲」的書名,不僅展露了故事本身的想像力,也在形式上運用了片斷敘事的魅力。
有研究者指出,克婁代深受法國作家讓·季沃諾(Jean Giono)的小說美學影響。《德國幻想曲》整本書的風格則特別能辨認出來。怎麼說呢?季沃諾曾說,短篇小說可以有兩種呈現邏輯:「描寫對象,這是正面的方式;或者是描寫一切,獨缺對象,讓對象成為空缺,這是負面的方式。」
是以,片斷的運用,不使其完整交代,是整本集子的用心所在。就像〈後記〉說的:「一種我刻意留白 的小說,呼喚讀者填補空白,自己成爲作家。 」
《德國幻想曲》當然可以輕鬆地讀完,長度與難度門檻皆少。但只要稍事停留,不難發現五則獨立故事「比短篇更多、更深」的共通處:背景都在德國二戰之後,並隱隱的跟納粹的歷史有關。然而,最明顯、貫串全書的線索,卻是維克托(Viktor)這個名字。
維克托,在〈一個男人〉裡,是一名逃亡納粹敘事者回憶之中,集中營裡喜歡拿食物虐待囚犯的長官。
〈性與椴樹〉裡,是一個垂死老人回憶中第一次神秘的性愛體驗中,不知名的女子嘴巴中,悲傷中唸出的名字。
〈伊爾瑪.格雷斯〉是貧窮又不羈的少女,在安養院負責的失能老人的名字。老人過往是納粹,如今卻諷刺的被少女折磨。
〈安樂死〉則是在畫家弗朗 茨.馬克的歷史翻案檔案中,畫家遺稿捐贈者,交代父親維克托應是在療養院中獲得手稿的。
〈那個小女孩〉中,被收留的孤女似真似夢的回憶裡,當初是一個自稱為維克托的軍人,從送往大屠殺的過程中順手救下的。
故事不複雜,但你必須要有所警覺,與一定的背景知識,才會知道〈一個男人〉的主角是納粹親衛隊(SS)。〈那個小女孩〉裡救下小女孩的維克托是別動隊(Einsatzgruppen)。或是意識到〈安樂死〉表面在談一名畫家的生平與疑點,背後指向的是納粹「T-4行動」,對於各種判定殘疾者的安樂死計劃。
最有趣的可能是〈伊爾瑪.格雷斯〉。在許多無名性的主角中,為什麼就這篇不僅有名有姓,還拿來當篇名呢?因為伊爾瑪.格雷斯(Irma Grese)在納粹史上有個同名人物。她曾在奧斯維辛與貝爾根-貝爾森擔任典獄長,任職間擅長虐待與謀殺囚禁者。戰後遭審判死刑時,才22歲。小說由更為年輕的同齡女孩,故意疏於照護師能的老納粹,並用放在嘴前的食物折磨他(恰好對比第一篇裡的維克托),相當諷刺。她對於眼前老人的照片等線索毫無認識的慾望,這種無知且不欲知,正是某種納粹式的殘忍與冷血的條件。
某方面來說,《德國幻想曲》處處指向納粹之罪,與罪的傷害。克婁代擅長描寫罪,《灰色的靈魂》與《波戴克報告》都能展現他書寫罪的俐落,這裡又是一次展現。
這些「維克托」們,無論作惡程度(甚至偶爾慈悲),不可否認的,他們都在體制裡面扮演共犯的角色,是大家熟悉的漢娜鄂蘭所謂「平庸的惡」的各種變體。克婁代刻意讓這些維克托們閃現,一方面是小說的技術讓讀者意識到,另一方面也代表著,這些體制的共犯是如此躲藏在「後來的歷史」的種種角落裡。
就像歷史本身,如果你不注意,就會充滿陷阱,重複著無知。如果你注意,就會看見線索,而看見隱藏的事物。即使真相可能永遠未明,至少會知道有什麼藏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