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陣子,我開始沉浸在更多實驗性與電子音樂作品中,想探索這類音樂裡究竟還隱藏著什麼驚喜,最終發現了 Daniel Lopatin,最廣為人知的是他以 Oneohtrix Point Never 為名發行的一連串音樂作品,他在細微聲響中尋求慰藉,無論是 ambient、drone 還是如夢似幻的 hypnagogic pop,都成就他在另類地下音樂領域中開闢屬於自己的獨特記號。
2011 年發行的專輯《Replica》,以「圍繞低解析度電視廣告拼貼而成的電子樂組曲」為核心,顧名思義便是由各種取樣拼湊而成,要知道,完全以取樣素材製作音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要找到能夠彼此契合並融合成全新音樂作品的片段,無疑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但也正因為這些特質,這張專輯需要多次反覆聆聽,才能真正體會其中的深度與美感,成為一次絕無僅有的聽覺體驗。

【錄製背景】

與他先前以合成器為主的作品不同,《 Replica 》的製作圍繞著來自電視廣告的音訊取樣,這些廣告主要來自 80 與 90 年代,Lopatin 將這些廣告的音訊剝離出來,仔細聆聽那些對他而言具備「強烈和聲」的聲音,並加以取樣。他表示,這張專輯「與環境聲音、廣播聲音、夜店聲音的關聯,並不亞於它與音樂本身的直接影響力之間的關係。」
當被問到為何選擇廣告作為取樣來源時,Lopatin 形容他的創作過程是「尋找那些曾經有意義的舊東西」,然後「重新解構與重組,干擾原本的敘事,進而創造出一種新的詩意。」製作過程包括同時打開多個音樂播放器,以便同步聆聽多種聲音,他將這稱為一種「原始的聆聽與草圖式的創作」,此外他還特別著重於廣告中奇怪的停頓與偶然出現的小聲響,並同樣將這些聲音用作取樣。
Lopatin 說,專輯名稱《 Replica 》反映的是文化中關於『複製品』的概念:
「這是一種我們面對知識衰退的方式,或說人類知識的浪費,因為我們並非永生,但這並不是一種解決方式,只是一種應對這些神祕現象的方式……這更像是一次試圖傳達『原始物』而非『拷貝品』的藝術行動,因此本身就帶有某種失敗的內在特質。」

專輯封面來自插畫家 Virgil Finlay 為 1936 年奇幻雜誌《Weird Tales》所畫的一幅插圖,畫面描繪一位骨骸吸血鬼正凝視鏡中的自己。Lopatin 認為這張圖片是對專輯標題的絕佳隱喻,他形容這幅圖「非常病態陰鬱,但也帶著幽默,因為那個骷髏的頭髮像義大利麵一樣」,而他將這種幽默感視為一種壓抑情緒的釋懷。
【歌曲介紹】
專輯開場曲〈 Andro 〉的合成器墊底與背景的取樣聲讓人聯想到早期PS的遊戲配樂。整體帶有一種神秘的漣漪感,在這些氛圍音層下包覆著微弱重複的模糊播報聲。就像是對這些夜間廣告帶來的催眠氛圍發出的一種奇異反呼。隨著歌曲進展,這種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最後取樣自 1987 年 MTV 的 Haircut ID 廣告的激進鼓聲,為歌曲結尾帶來狂亂的崩解感。
接下來是〈Power of Persuasion〉裡令人不安的鋼琴取樣,源自早期的美國運通廣告,那些驚慌的鋼琴旋律被切割、拼貼得像是無法接收清晰訊號的有線電視頻道。隨著歌曲進展加入的合成器聲,只讓這一切聽起來更加超現實,最後這一切又逐漸消逝於虛無之中,像是把你拉進一個似曾相識卻完全陌生的異境。
〈 Sleep Dealer 〉一開始就以嘆息聲、人聲切片打擊聲,以及來自 1988 年 Wrigley’s Gum 口香糖廣告的懷舊電子音效開場,在歌曲的不同段落中重複的方式也被細微調整,柔和的合成器與太空感十足的音色營造出一種舒緩的氛圍,但這氛圍又被那則支離破碎的取樣聲不斷打斷,並且在完全沒有任何傳統打擊樂器的情況下,創造出節奏感。
我最喜歡的一首是帶有近乎神聖氛圍的〈 Remember 〉那略微不協調的合成器音所營造的音景,而取樣的弦樂聲或可能是合唱的音色,也為歌曲帶來一種極為寬闊的感受。我愛它那種厚重、紫灰色的色調感。當那句 “It’s a Good Time for Great Taste” (來自 1986 年的麥當勞廣告)出現時,這首歌甚至有些接近 90 年代浩室/trip-hop 的感覺,完全是一幅美妙的聲響風景。
我第一次聽的,就是同名曲〈 Replica 〉。我完全愛上了那秋意盎然的爵士鋼琴旋律、太空般的節奏,以及早期 chillhop 的製作風格。這就像是一個休息站,即便在歌曲崩解的片刻,它仍會重新升起,繼續那緩慢的前行,可以說這是我個人在整張專輯中最喜愛的一首。
〈 Nassau 〉則是剪輯並扭曲了 1988 年辛普森家族的 Butterfingers 廣告。你能聽到廣告中人們吸氣的聲音、開口的音節,與電視訊號噪聲一起構成了打擊節奏,隨著腳步聲與電子節拍的加入,為整首歌帶來一種極度消費主義且機械化的音色。
〈 Submersible 〉是整張專輯裡最具空間感的一曲,合成器像是在呼吸般地貫穿節奏。背景效果營造出一種冷冽、孤立的風聲,更加強了漂浮感,讓人再次從這種「沒有起伏」的聲響風景中聯想到許多水下探索的遊戲音樂;〈 Up 〉則走向更工業化的路線,沉重的金屬節拍與交錯的合成器聲,讓你彷彿正搭著某部電梯節節上升,既懷舊又現代。
〈 Child Soldier 〉一開場就是 Nabisco 任天堂廣告(1989)的剪輯片段。遊戲廳的音效與小孩的「哈!」很符合 Lopatin 想表現的「受訓上戰場」的主題。再加上〈Remember〉裡那段麥當勞廣告的扭曲片段,整首歌呈現出一種時空跳躍的90年代奇異電子聲感。
最後以真正超脫現實的〈Explain〉作結,電子長笛取樣聽起來頗令人不安忐忑,這些聲音彼此合作又彼此衝突,創造出一種奇異而美麗、但又帶著不協調的不安感。隨著曲子推進,中段加入更厚重的合成器低音與節奏穩定的合成器線條,使整體慢慢穩定下來。這些聲音片段在曲末時交錯切片,把我們帶出這個懸浮空間。

利用那些來自過去幾十年的「一次性商業廣告」片段,將我們本該覺得熟悉與懷舊的聲音,轉化為抽象又陌生的音場,重新喚起我們對消費主義的熟悉感與疏離感。而能將這麼多的廉價商業廣告拼湊起來,Lopatin 展現出如此強烈的張力與融合性,可謂技巧高超。
《 Replica 》中沒有放棄旋律,反而透出一股浪漫氣質,一直延續到結尾,我們這一代深受懷舊影響無庸置疑,甚至有些作品幾近翻版,但這張專輯告訴我們,利用源自過去文化的元素,依然可以創造出精緻且值得深思的藝術成果。Lopatin 用這張專輯證明:傳承不需照抄,而是可以被「風格化地再現」,可能你會在某一刻,突然在這些聲響風景中找到一種令人驚喜的共鳴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