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置在東翼的訪客套房──對於一位實際上仍處在「流放中」的人來說,這地方也未免太過體面了。
這些通常是給外交使節留宿的房間。裡頭乾淨高雅、光線充足。床單熨燙平整,鏡面無塵,甚至還有一盆果碟,裡頭的蘋果與水蜜桃散發出新鮮的香氣,像是今天早晨才剛從果園摘來。
但門外總是有人把守著。一刻都不放鬆。他不禁止我離開,當然也不會跟進我房間。但他人就是在那,讓我隔牆都能感覺到,一直看著。
這雖不算囚禁,但窒息程度也相無二異。
因此,我禮貌地、正式地、以書面提出了那個請求:
敝人望能前往維蕾莉雅神殿,進行私人祈禱。一小時後,便直接返回。
他們批准了,正如我所料──對於任何階級、任何人而言,前往神殿是不可剝奪的權利。這是我確認他們唯一沒理由拒絕的請求,否則會顯得失倫敗禮,喪失一國風度。
守衛需護送我前往神殿。當然了──即使我在這片宮廷住了半輩子,連每個掃地櫥櫃都摸得出輪廓。
他在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幸好。我也無話可對他說。
我只需要神殿中的那片寧靜。那告解的空間,現在是整座空殿裡我唯一的淨土。沒有僕人、守衛。沒有探子。
甚至沒有葛瑞芬司守──
我預料今晚他不會出現。此刻已入夜,只有真正虔誠的人──或真正有罪的人──才會專程踏著黑影來此告解自己的陰暗。再者,我想,他甚至還不知道我回來了。
對我而言,這再好不過。
一種被允許的孤單。合法的獨處。
我們默默的抵達了神殿之前。護衛止步於石階外,未再跟進。
我獨自走入,跨過門檻。殿內冷涼的空氣襲面而來,混著熟悉的蠟燭與沉香味。
無人在長椅間。無人在祭壇後。
毫無動靜。
我輕步穿過中殿。
告解亭位在側廊──拱頂木牆,幾百年香火熏染得油亮發黑,門簾半掩。
我伸手拉開,裡頭如預期一般,空無一人。我滑身入內,拉上布簾。
這裡便是我的內殿聖地。暫且。
我熟練就位,膝蓋自然地跪在軟墊上,記起該如何在此折疊起自己。在神祈的冥冥目光之下,無聲、無所願的順服。
雙眼一閉,讓世間擾攘堵在神殿之外。我呼吸漸緩,彷彿牆外那整座宮廷也在消失當中──走廊、守衛、囑咐、規矩...... 那些披著面紗的種種牽制。
沉寂如塵埃落定。
我眼睛依舊輕閉著。然後──
有什麼變了。
無聲,無風。只是……無形的重量。
一種不必宣告,只需存在,便能改變空氣密度的那種重量。
我猛然睜眼。他已在那。
在司守專用的絨椅上,像是早已端坐多時。姿態近乎漫不經心,一臂搭在椅背,頷靠掌心。不急不躁的全然靜止,渾然天成的惟我獨尊。
注視著我。
國王馬德里克。
我本能地一動:「陛下──」
「不用,」他舉手,掌心外翻,在我起身前制止了我,「你這樣坐著很好。無須拘禮──這不是正式會晤。」
他的聲音低緩,不疾不徐。
目光停留不動。
「讓我好好看看妳。」
我順從,藏著不安。
雙手疊於膝上,背挺直,下巴微收。輕輕的吸氣,不讓胸口起伏太明顯,儘管心跳如雷。
他凝視我──
目光犀利,彷彿能切開所有衣物,層層解剖,直至裸露的肌理之下。
「嗯,」他低聲喃喃,更像是對自己,「我果然沒看錯。」
他微微後仰,手肘搭回扶手,略換了個角度。
「可惜。我那蠢兒子,總去動些不屬於他的東西。」
我屏息不語。
「不過,」他接著說,「畢竟是我兒子。有些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話輕若煙絲,卻能割人。
他繼續靜靜望著我。等待。試探。
我不動聲色。至少,努力不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靜默拉長。
他又開口:「他確實有本事,幫妳把一切弄的更糟,不是嗎?我親愛的伊瑟妲?」
他唇角微揚,似笑非笑。
「這此,妳可以誠實以對。我並不是寵壞他的那個人。」
我決定開口時,小心翼翼,每個字都經過斟酌。
「我想……」我保持語氣輕柔、不逾矩,「殿下他確實不太能接受『不』這個答案。」
我頓了一下,像附帶補充般加上:「但畢竟,他是王子殿下。」
「沒錯。一個被自己地位沖暈了頭的王子。」
國王望著我,一眉微揚──不是隨意的興趣,而是一種預謀的好奇。
「妳想要我懲罰他嗎,伊瑟妲?」他語氣輕巧,幾近調笑,「我最多能做的,也就是輕拍個手腕那樣無關緊要的動作。但若能使妳樂見……」
我吞下了那口氣。
然後輕聲、穩定地答道:
「您派他親自去接我與隊長,像個跑腿的傳喚兵。」
我直視他。
「我想,對他來說,這滋味已然足夠。」
他笑了。
輕輕的,銳利的,滿意的。
「妳很聰明,」他低聲說。
短暫沉默。
「也有些魯莽。竟然打算就這樣去面對王后。」
「僅止於您已知情的前提之下,陛下。」
我語調謹慎,每一詞皆算過。
「我認為……最終一切,還是得您說了算。」
王沒立刻回應。但我看得出──
他甚為滿意。
過了半响,他終於開口:
「妳所言無誤。」
我低下視線,挺直肩膀,控制我的表情──不讓任何一絲鬆口氣的感覺,或任何可被解讀為驕傲的神情浮現。
讓沉默延續。讓他自行裁定。
因為──他是國王。
「妳明日起,繼續回去梅莉史丹那裡。」
他最終說,彷彿早已定局。語調平和,幾近冷漠。
「目前來說,那安排對所有人都好。」
他頓了一下。然後輕描淡寫地說:「新的安保措施已部署。以防有人……再來試點什麼。」
他沒再多說。國王不需為自己解釋。
尤其不需向我。
我是一道他還未完全解成的拼圖──夠有趣,值得留下觀察。
像個娃娃。
一個漂亮、脆弱的小玩意兒。複雜構造,由他親手調整。
繩線一拉,就能跳舞。關節裡藏著足以令人意外的靈巧,讓人忍不住探索一試。想知道這玩具,究竟能有多像「真人」。
多麼可愛,當她發笑時。多麼聰明,當她回話時。
但那樣的「喜愛」,從來就不是一種慈悲。
因為──
當娃娃開始相信自己是真人,開始自己走路、自己開口──
那一刻,幻象就碎了。
幻象碎滅的同時,她也失去了原先的價值。
操偶師也就不再需要那個娃娃了。
所以我低下眼。
讓睫毛遮住情緒。讓語調變柔,像邊緣已磨平。
「謝謝您,陛下。」
我吸口氣──繼續說下去。
聲量不大不小,剛好夠讓人聽見。剛好夠像「活著」而非「挑戰」。
永遠不能是真正的挑戰。不能真正造成威脅。
「我真的很感謝。所有的安排。我……明白這些並非標準待遇。我已經盡量,不讓自己成為誰的麻煩。」
我停了一下。剛剛好。
「但也許還不夠。我會努力做得更好。」
他嘴角有一點點移動。
「很好,」他淡淡地說,「我全看在眼裡。」
「不敢,陛下,」我聲音低柔,「您……一直都寬容大度。我……」
我吸氣。讓自己相信我嘴中講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
某種意義上,這並不假──
因為我的確也只相信生存。
「當初,我讓王子他……讓它發生,是我的愚蠢。」我視線仍舊未抬,話聲輕得幾近耳語。「現在我明白了,一切皆有代價。」
我算了三回呼吸,然後緩緩補上:
「我願接受任何懲處。」
輕微低頭。不算鞠躬,但已然足夠。
「只要,能令您滿意。」
就在那一瞬,我感覺到了──
空氣的密度縱變。
我低頭垂眼,努力不看。但眼角餘光仍可瞄見──
他的坐姿略挪。
微小、微妙,像有什麼潛伏於皮下的東西正欲起身,又被壓了下去。
我屏息。
他的目光未移。那視線落在我肌膚上,寒冷又炙熱,像是冰火交織。
他再次說話時,語調柔滑如絨。而平滑的表面下,似乎藏著別的東西。
「我並不想懲罰妳。」
他停頓了一下。
「說到底,妳本來就沒立場去約束任何人。更遑論一位王子。」
他身子微微後仰。
「而且說實話──」他的語氣柔軟、刻意──幾近低吟。「妳讓我知道,我栽培的時間並沒有白費。這話,我連對自己兒子都說不出口。」
他久久不語,只望著我。
我不抬眼,承受著他的注視,告訴自己──
不能抖,不能退。不能就這麼碎掉。
因為太容易壞掉的玩具,一點都不好玩。
我得撐住。再久一點。
當他終於開口時,語氣禮貌如常,近乎是在閒談。
「妳知道嗎,」他說,「我收到關於妳的報告,大多都挺無聊。」
我腦中霎時浮現賽倫的那斜起的、似笑非笑的嘴角。
我努力讓表情保持空白。
「不是我要求的──這些報告不須如此頻繁。但我那探子堅持送來。」他頓一頓。「他一貫過於周全。」
我咬唇不語。
他繼續說,像是在談今日天氣如何。「妳散步。妳坐著。妳上市集、上課、不與人說話。晚上在花園,早晨在陽台。偶爾,某句話、某個眼神引起他興趣,他便寫下……除了與安索那一次,其他都不外如此。」
我維持穩定呼吸。
「但有一條報告,」他聲音壓低,「我記得很清楚。」
空氣突然浮現某種危險的氣息,細微而銳利。
「在花園裡,」他喃喃道,「那處被遺忘的廢墟,柏樹籬牆之後那一方無人之地。妳以為當真沒人。」
他讓那句話懸著。
我一動不動──不眨眼、不呼氣、不錯一寸。
「我不意外,」他終於又說了,嗓音如絲,「那種孤獨有其美感。而慾望總在無人注視時的展開,別有意味。」
他此刻看著我──幾近溫柔。
「我不會碰妳,伊瑟妲。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連呼吸都不敢。
「我想要的……是看看他所見到的那個畫面。」
他頓了一下,讓靜默加深他話語中的重量。
「當然,是在妳願意的前提下。」
然後,他再度後仰──從容、自持。彷彿什麼都沒說過。
彷彿他不過是在請求一段宮廷樂章。
而我,是一件樂器。
我深吸一口氣,收束思緒。
諸神作證,我現在就是那件樂器。
而我會該死地奏出他想要的旋律。
甚至在臉上帶著一抹,絕對能讓他滿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