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的早晨,家眷們總要賴到八點過後才醒,唯獨我,總是習慣性地在七點以前就已悄然起身。
過去有幾年,起來後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走進廚房,打開電水壺燒水,為自己沖一杯滴濾咖啡。
雖是滴濾,但其實我並非講究咖啡而做此選擇。沒用什麼沖泡小水壺,把濾杯濾紙疊在馬克杯上之後,直接一整杯量的水一口氣倒下。在它慢慢滴過咖啡粉時,我利用這時間去梳洗。說來可笑,我向來不是文青命,飲食粗枝大葉,幾十年來都靠即溶咖啡度日。會去店裡買咖啡,也只是圖個提神;偶爾用法式壓壺自製,也不過是貪它後勁強,與品味毫無瓜葛。
什麼花果香、巧克力韻、橡木調——對我來說,我只怕咖啡「太酸」。我當然聽說了咖啡是果實,有果酸味才是它真正基調的說法。
但有些事情,知道原理跟喜歡那味道實在是兩碼子事。就像我知道魚子醬、和牛或黑鮪魚珍貴,吃到嘴中就是跟我不對味,寧可留給懂得享受它們的人去品嘗。
理性上,我知道這和品酒如出一轍。酒我還稍有涉獵,葡萄酒或威士忌大概知道些品牌產地之類的皮毛,在餐廳吃飯或幫不懂的親人挑選時,還勉強懂得自己在看什麼。
至於咖啡,至今仍在文盲的階段。它於我而言,只是咖啡因的遞送工具。
還在美術學校唸書時,我乾脆直接吞起咖啡因錠。在美國加州,那玩意兒在雜貨店櫃檯就能買到,和口香糖並排。後來上班時,更是直接灌 Redbull 提神。這些東西原是給卡車司機準備的,卻也說明了,我們這些職稱好聽的白領,賣肝做的事本質上和深夜駕駛其實沒什麼兩樣。
我從小就喝咖啡,而且是為了熬夜。小是多小?大約十歲就開始了。
當時的台灣,一個普通中產階級家庭,父母若說要「泡咖啡」,總是煞有介事地將雀巢即溶粉與牛奶放進一只小鋼壺裡,放在瓦斯爐上熬煮,直到屋中散發著類似咖啡廣場那樣的氣味。
那樣的咖啡,是一種屬於兒時記憶的獨特風味,也是一種儀式。
對當時的我而言,咖啡的種類只有即溶泡多點水、或少點水、或要不要加牛奶。偶而講究點,能去巷角的便利商店買罐UCC無糖黑咖啡或伯朗藍山,就已經是當時能觸及的奢侈。
十歲便開始喝咖啡,是因為十歲起便開始為班上製作壁報、佈置教室。夜裡畫畫剪剪貼貼,常常通宵未眠。初次接手這些事,是因為我總是當班長或學藝。常常我一個人就做完了,然後幫班上拿了個獎。久而久之,導師之間口耳相傳,每到新班級,就自然而然地把責任再交還給我。
我那所謂的「才能」,其實是因為無能。無法協調同學們一起動手,只好默默一人做完。領導力的缺乏,反倒造就了成果的穩定。久了,甚至連教務處的公告布置,也來找我幫忙。
那時還是國小,但我已習慣睡不到五小時,然後照常上學。我把放學後的時間都貢獻給學校的牆面設計,家庭作業常常丟一邊。父母因為工作原因長年不在家,也沒人管,成績單聯絡簿都是我自己簽了算數,但成績的確是還過得去,而且常參加校際校外文藝比賽,於是也就被學校默默地視為「好學生」,甚至最後拿了市長獎畢業——現在想來,大概是學校也覺得欠我一個肯定。
從國小到國中,咖啡成了日常。早晨別人外食早餐,吃的是蛋餅跟美而美,我是去小七買兩罐咖啡。但我從未真正研究過這東西。因為對我來說,那是維生系統的一部分,就像酗酒的人不會去研究橡木桶的差異,他只在乎有沒有醉得夠快。
高中畢業那年暑假,我在一間小咖啡店打工。那是咖啡店如雨後春筍的時代,哥倫比亞豆、藍山豆、阿拉比卡──那些如今連品味門檻都算不上的詞,當時卻還能拿來裝模作樣地說上一通。
接下來的十幾二十年。我仍舊喝著即溶咖啡。辦公室就算有品牌膠囊咖啡機,我也懶得用。即溶泡了灌下肚,就算。
直到幾年前,不知怎的,即溶忽然喝不下了。泡一杯,放著,最後剩半杯倒掉。也因此,才開始用了滴濾器挖,買預磨粉來泡。
但你也聽出來了吧——我買的是預磨粉,不是現磨。果然,還是個咖啡大老粗。
直到去年搬家,廚房大了,我終於買了一台直接從咖啡豆磨泡成一杯的咖啡機。從此之後我再也不去咖啡店買了,因為這真的比較好喝。
味蕾進化,還真是永遠不嫌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