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被下禁廚令,今日一早帳房副吏吳寔告知柳芷茵,若她要去查核上月灶下入庫所剩的花材與餘料,還是可以入灶翻閱帳本及現場核查。於是乎午膳剛結束,柳芷茵便抓緊空檔至灶下及倉庫核對餘量及盤點花料,照對庫冊與實物,一樣樣翻開,最後列出四項:第一,山茶花供貨過多,用量漸飽;其次,柚醬前歲封罐,初開未盡,味濃而限;第三,雞絲乃宴餘所拆,多骨少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最後,杏花則庫存已久,節氣一過即廢。她將這幾項列為附錄,轉呈帳房,註明:『節用帳建議,不議膳式,僅計損益與去留。』至於廚房如何處置,她未置一詞。
而連日綿綿細雨,帳房因春季船運而忙得不可開交,柳芷茵嫌帶傘麻煩,緊抱著帳冊穿梭庫房及帳房間,在交予帳房剩餘明細後,只能隔幾日再趁夜裡再去關注廚房用度。她剛從庫房回到帳房第三趟時,帳房副吏吳寔告訴她,廚房已做出餘膳盒的樣菜,希望她算一下售價應如何,明日一早他要與膳房負責人討論。柳芷茵點頭接下任務,心裡卻想:KPI永遠不會缺席,這世道沒有所謂好運,只有績效表上的生與死。她揉揉酸硬的肩膀,看著還不見盡頭的雨,想著今夜也要挑燈夜戰了。
次日,她一早推門時,屋簷還在滴水,昨夜的雨聲像是誰在帳冊邊輕聲讀訴,沒讀完,天就亮了。她揉著眼,打了水洗了把臉,把自己簡單梳理一下,至少讓自己看起來還像個人,便拿著昨夜的試算結果前去帳房,恭敬的交給帳房副吏吳寔。吳寔接過後,眉頭微皺說:「這木盒自備可省三十文尚可理解,但不能挑菜,四樣一起,賣八十文賣得出去嗎?」
柳芷茵低首回答:「若人人都只選一樣,那就失去了消耗府內餘膳的目的了。」
吳寔聽她一說,用手指彈了她給的紙條,「也罷,」他將紙條折起好,「這種定價與包裝之事,終究得膳務港市提舉使沈行廣點頭才行。你這份,我會一併轉去膳房讓他們看看。」膳務港市所是齊王府獨立特設於府外的職務,不屬官司,不行公權。除了打理齊王府所有的港務和酒肆經營與調度,另外也專理捐建港內膳運與附設酒肆,仍得受市舶提舉司點驗,所收之稅銀皆需上繳官府。
吳寔將紙條順手收進夾冊中,補了一句:「那人心細得像繡花針,名兒取得比帳還緊,不過賣得出、賺得了,他就肯試。」
兩張紙條送到沈行廣手上時,他剛從外頭巡視回來,身上還帶著點海風餘味與淡淡醬香。他沒坐主位,只是在帳案前站著,先慢條斯理地閱讀柳芷茵的試算表。
案下的吳寔領著柳芷茵站在其後候著,兩人皆微微低首,像是等待宣判。
「這木盒分量不重,成本壓得下來,」他低聲道,「只是名字太硬,聽著像府庫盤查報表,不像能賣出去的膳盒,不夠吸引人。」他捏著紙沉思著。
一會,沈行廣目光未動,卻看向另一張紙條,那張紙是吳寔從膳房拿回的菜色單,沈行廣看向柳芷茵問:「這四樣搭配,是妳定的?」
吳寔眉梢一動,側身略避,將答語權留給柳芷茵。
「否,屬下只管列出剩餘材料,膳房自行搭配。」她答得平淡。
沈行廣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彷彿對這份不越界的識相另有幾分賞識。
他拈起那紙頁一角,慢慢折了個角,語氣不急:「那也好,省得人說帳吏亂入廚局,搶了膳房人的功。」
他轉身踱了幾步,又回望紙上一列列精算過的數字與加註,低聲唸道:「山茶雞絲、柚醬餅、杏花糕……這搭得倒也不算壞。」語氣一頓,他忽然笑了:「便名為……三生有幸。三生者,剩食也;有幸者,能賣出去也。」
他將那紙折起收入袖中,語聲清淡:「試賣三旬,若能不虧,再論妳那『花菜循環法』。」
他步出帳室,背影在門縫間一晃,僅留一句話緩緩傳來:
「賣相是廚子給的,底帳卻是你們記的。這世道,外頭看香氣,裡頭看誰記得勤。」
柳芷茵聞言,眼神未動,卻在心中默默替他翻譯:「若成幸,是食材之幸;若成災,便是帳吏之禍。」嘆了一口氣,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王府東廚後街,今日比往常更熱鬧些。原本只賣給內灶或舊熟客的小廚坊,忽然多出幾張桌椅與招牌。
「三生有幸餘膳盒最後十盒,內含李花雞絲、山茶飯、柚醬餅、杏花糕!主菜到甜食都包,自備盒子八十文!」
僕役吆喝聲響亮,幾個女僕模樣的婆子早已在攤邊舉手喊搶,只見那用油紙包著四樣菜一組組放好,底襯竹葉,粗紙封口,標「三生有幸」,旁書:「盒須自備,不拆售」。
一位中年婦女拿著木盒,遞給僕役候問道:「這些當真是王府餘膳?」口中嫌棄著,但是手已經伸了過去,「這生雞絲淺紅微透,看來著實誘人阿……」
僕役一邊把四樣菜依序放入婦人所備木盒中,笑著答:「那個山茶蒸飯才是絕,飯香裡藏微苦,配這雞絲,這幾日的悶雨都掃晴了呢!」
最後他高舉盒角:「杏花糕,討巧又討喜!外白裡透粉,是杏花蜜做的糕,糕中還藏幾瓣花,看著就像下雪時開的梅,咬著還會黏牙呢。」
邊上有人竊笑:「這盒裡不止是飯菜,是詩呢!」另一人道:「可惜名太好,吃完怕運氣都用光了。」
小吏一聽不惱,順勢接上:「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四樣齊全,吃得巧又記得省……限量供應!」
午膳回到帳房後,柳芷茵一頁頁核對近日準備出庫的陶瓷品項及數量,芸娘端了杯茶放在案桌上:「柳帳吏歇會吧!剛吃飽喝個茶和大家談論一下也無妨阿!」然後又湊近了點偷偷問:「外傳餘膳盒是柳帳吏的主意,近來銷貨很好,此事當真?」
她淺淺的勾著嘴角,沒有抬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沒的事,那都是子虛烏有,況且要趕著近日的船班,不加緊速度誤了時辰就虧了!」她手下的筆在說話時可沒停過,這靠著季風南下最省成本,當然得省起來!
但是芸娘的一席話已經引起在帳房內喝茶閒聊的其餘帳吏注意,一位穿著那本應米色卻已漸灰的袍子,身高高過芸娘一個頭,前額略禿的帳吏也好奇問:「我也有所耳聞,這柳帳吏近來長跑膳房,或許真是如此?」
柳芷茵放下筆,正打算好好解釋時,陸彥抱著一疊帳本進來,似乎沒聽到大家的談論內容,把帳本放在自己的案上準備開始核對。
「不是那天你去找她的嗎?你不是剛好經過廚房,看見她在那裡?」坐在陸彥前方的帳吏忽然像是想到甚麼似的轉頭提問。
「那條小路靠著膳房側牆,她當時蹲在邊上翻帳冊,旁邊有花枝堆,我沒聽清她說什麼,只聽見殿下笑著問她:『這些花也能入帳嗎?』」陸彥平靜地翻著帳冊,著那位提問的帳吏。「她當時回了幾句……說什麼分類、入帳、能省則省。我離得遠,不敢細聽,更不知後頭怎麼就成了膳房的事。」然後語氣一轉,雙手一攤,繼續翻起帳本。
眾人發現問不出結果,就改頭接耳討論最近船班要南下北返的貨運內容,「……內宅要求的紅紗這次會到貨嗎?我被催得頭都脹了!」一人抓著頭抱怨著。
另一人喝完茶後遞給芸娘,示意再一杯,手上的筆也沾了沾墨水,大聲嚷著:「你那算甚麼,我這夏天要入膳用的丁香,明明上次船班來有足量,怎麼就不夠用了?這燃眉在即,怕是要領罰了呀!」說畢便哀號著。
一位身體壯碩的帳吏轉頭過來對柳芷茵說:「柳帳吏有何想法?這貨不足要不改個膳單? 」
柳芷茵聽後抬起頭,露出無奈的笑容說:「我只負責管帳不理膳的,何況殿下也說過不讓我再做了,怕這王府的人都……」語畢低頭繼續核對。
聽完她說之後眾人哄堂大笑,「也是也是,讓柳帳吏管帳就好,膳房別碰了。」有人這樣笑著說道。
負責管理丁香的帳吏名叫劉一航,在這裡只比陸彥多半年而已,人不壞,就是沒耐心,讓他重複讀帳本跟讀經似的難熬。此時拿著帳本,直接就把帳本「啪啦」壓在柳芷茵的帳本上,一臉哀求地說:「柳帳吏你幫我看看哪邊有問題,我對了好幾次……」
柳芷茵只好拿起來翻閱,逐行檢讀。突然,她看到一行奇怪的記帳,指著它跟劉一航說:「這地方你可能得再查一下,有沒有登記錯誤。」然後把帳冊塞回劉一航手中,打算繼續工作。
劉一航又把帳冊押回柳芷茵案上,指著自已案上堆積如山的單據:「能否請柳帳吏幫個忙,一開始我也以為是寫錯欄了,可怎麼對都怪怪的。我那堆看了兩天了,看不出所以然……」
突然有人把放在柳芷茵案上的帳冊搶走,爭執的兩人愣住,定睛一看原來是陸彥,他把劉一航硬放在柳芷茵桌上的帳本取走後,丟回劉一航的案上,趕著他:「一次不夠看兩次阿!我徒兒都跟你說問題在哪裡了,你按著找不就簡單多了……」
剛剛在抱怨被催貨的帳吏也在旁邊接著說:「柳帳吏最近也很繁忙,想必是管不了這帳了,你自己看著辦!」
劉一航還想要繼續努力一下,站在柳芷茵案前不動。陸彥則直接不客氣的趕人:「我這邊有副帳吏要我跟柳帳吏核對的帳,你要一起幫忙就留下來,不然就快離開。」
「一航你就自己來吧!」一位較年長的帳吏把劉一航拉走,示意柳芷茵和陸彥繼續討論。
眾人一笑,有人裝傻,有人裝聾。
陸彥等劉一航被架走後,打開自己的草帳,語氣微妙:「妳接的這條瓷線,這幾年是我跟的。我知道數字沒錯,可就是哪裡…不對勁。妳翻翻這頁吧,看數有沒有跳太快。」他遞上一頁帳冊,旁邊塞了一張破帳單,然後便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柳芷茵拿著那帳本,粗淺的翻了翻,看不出個所以然。一日為師,就算自己已經獨立作業,陸彥也有新的職務範圍,但對於陸彥的交代,柳芷茵仍如同學生收到作業般的認真看待。以自己對師父的認知,如此細心的師父會特地提及『不對勁』,肯定這帳本有些古怪,只是不便明說而以。
她再翻一次,她愈翻愈覺得古怪,那張破紙是去年底沒被記入的副單。她看了回到案前的陸彥的背影,陸彥似乎感受到她的眼神,也回敬她一個「認真」的表情,似乎在說「我看不出來錯在哪,但我怕…不是錯,而是有人想讓這筆成為『對』。」
兩人相視而望後,柳芷茵拿著帳冊走到陸彥案前:「師父,我剛看過了,沒甚麼問題,我今年會多注意。」她放下帳冊時,順手將那張破紙夾進自用筆記裡,把筆記冊在桌上敲了敲,梳理著散亂的紙張。她轉身離案前,手指滑過那張帳頁:「這頁潮掉了,看來得小心保護著。」動作輕柔地把帳冊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