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正在回報近日軍營動向,齊王捧起案上的茶輕啜一口,「咳!」他馬上放下手中杯盞,擰著眉頭瞇著眼注視這一杯又黑又濃的……茶?就因最後還有點回甘,不然他以為這是藥了。他微抬首,眉間一挑,裴策立刻停止回報。
他用扇柄敲了敲茶杯邊緣,「這是今日膳房準備的?」
「是,剛剛從膳房拿來的,說是今日膳房試做的花茶。」身著深靛束袍,腰垂一枚木飾的裴策見齊王面有疑惑立刻俯身答道。
「你的意思是……這是柳帳吏讓人試做的……花茶?」那「花茶」兩字提高了音量,齊王大力打開扇子,用力搧著風,啪噠啪達地,好像這樣能把苦味從口中吹散。
「正是,」裴策拱手應道,另外倒了杯茶和拿盆盂,讓齊王淨口。
齊王聞言默了一息,眼底似有思緒翻過,想到這一連四日喝的茶,黑得沉如墨,時聞花香,偶碗底有渣。齊王低聲一笑,自語道:「這柳帳吏煮茶之道,倒也別樹一格。」
第一天那茶湯端上時,他還笑著喝下第一口,鼓著腮幫子一臉欲吐的表情,把茶呈上來的僕役驚恐地伏下道:「小的知錯,是太燙了…還是不合您的味口嗎…殿下?」
齊王馬上拿起扇葉遮臉,停了片刻,撤下扇子勉強做笑問:「這是今日的試茶?」
僕役點頭如搗蒜,沒有絲毫猶疑。齊王只好繼續掛著笑臉,「好,你先下去。」擺擺手命其退下,叫來站在一旁的裴策:「你去幫我看看,她試怎麼試煮的。」剛剛那口可是他鼓起腮幫用力嚥下,這要說是藥他都相信。
第二日再端上時,齊王氣定神閒的接過茶盞,先聞了一下,嘴角輕挑,瞄了裴策一眼,裴策輕頷首,他淺淺一笑,打開茶蓋,那茶湯如墨,色不足但香尚可,他輕啜一口,眼裡帶刀瞥著裴策一瞬,又轉回慈眉善目的看著台下的僕役說:「這茶」把茶盞放在桌上,壓身向前問:「也是柳帳吏的試茶嗎?」
台下僕役似乎未聽出齊王語氣中的古怪,一臉正直地回覆:「正是。」齊王「啪啦」打開扇葉用力搧著,一連說道幾個「不錯」便讓僕役退下。
僕役退下後,齊王一臉抓到錯帳般的看著裴策:「你不是說沒問題嗎?」
裴策雙手一攤:「我是看她在旁邊負責抄寫沒問題啊!」一臉理當如此,不覺有任何問題。
齊王收起扇子,用扇柄比劃著裴策,裴策瞪著眼,一臉無辜樣,齊王用扇柄重拍了手掌後握起,扭頭不再看裴策,自語道:「罷了,我諒你也看不懂。」
就這樣喝到了今日,這第一回喝是檢視,第二回是嚐試,第三回可算測試……而第四回,不好說。
他垂眼望向茶盞,手指在盞邊敲了敲:「與其再嘗,倒不如去查帳,」打開杯蓋,皺著眉看了眼又蓋上。他起身後,手中扇柄輕敲掌心,踱了兩步,轉頭跟裴策說:「走,帶本王過去,瞧瞧這幾日的茶,是如何煮得屢試不改的。」然後拿著扇柄點在裴策的額頭上:「省得他人說本王味覺出了問題。」意有所指地看著裴策。
裴策應聲,無奈點頭後引路,二人隨即轉往書房旁邊的小灶前。
柳芷茵接下任務,想說先從最簡單的煮茶開始。她印象中煮茶,不過是煮水灑花,就像泡泡麵般簡單。現下她正按照記憶的步驟:水一滾、花一燙,茶葉一撒,均勻攪拌——那水整鍋黑得像翻到年終虧帳,她愣住看了下,旁邊的膳房僕役可是看得膽戰心驚,她站在鍋邊看了一會兒,還自覺氣味不錯,便把配料一一記錄下來。
現小茶灶裡煙氣繚繞,柳芷茵正拿著竹筒往灶口吹火,臉上沾滿煤灰。桌上幾盞茶湯黑黝黝不見底,一旁僕役絞著手低聲咕噥:「柳帳吏,您……可別害著我啊。我是看著……但我真沒碰鍋」身體又後退了幾步,顫顫說:「萬一這茶喝出什麼事……您可記得……我是無辜的啊!」說得像在伸冤似的,柳芷茵轉頭瞟了她一眼,擰起眉頭。
旁邊其他的廚娘和僕役各自忙活著,這口灶,也是她撿空借來用,但是她實在不太會炊火,只好拉了一位僕役來幫忙。怎知僕役死活不肯幫她試煮,她只好說「你就看著,我自己煮煮看。」沒想到僕役是嚇到節節後退,好似她連吹個火都會把廚房燒了。
「帳房說了,只要試樣記錄,不入正膳。」她語氣平穩卻說得理直氣壯,僕役仍縮在灶口邊緣,不敢碰鍋。柳芷茵沒理他,只拿布巾隨手抹了臉,繼續用湯勺撥茶。「茶是黑了點,但有花香……」她再啖了一口,「應該還行。」她自語。「這碗應該比較好。」她用小湯匙撈一口試喝,有茶的苦味和玫瑰花香,還有淡淡的荳蔻辛味在口中殘留,該有的味道都有出現,這杯相較於昨日那壺雖苦了些,但是茶味濃,至少喝起來還像茶,只是比較像藥那般苦的茶。
她點點頭,「行了,就這個了。」便把使用的物品配方抄錄下來,交給廚娘試做。
「齊王到。」下人通傳,柳芷茵放下手中的茶盞,也俯身行禮。
小茶灶裡茶香、花香和香料味交疊,滿室白煙裊繞,桌上放了四杯茶,其中一杯是上蓋的,齊王用扇柄指著說:「這是今日的?」也環顧了一下四周,灶邊花瓣未收、香料氣味未散,一室煙霧中,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滿臉煤灰的柳芷茵身上。
「啟秉殿下,是的。」柳芷茵捧起茶盞,低頭遞上。
齊王接過茶盞後遞給裴策,「這幾日……妳都是這樣讓下人們煮的?」眉稍稍往上微挑地說,雙眼卻沒停止在灶房裡的掃視。
柳芷茵一臉誠懇地回答:「是啊,都用這一法,還依比例添水控火,連煮三次才取湯。」」低頭一邊翻著筆記說得真切,似乎怕被查到偷墨般。「每日都有記錄用量,絕對不浪費分毫。」她翻看了一會,手指停在一行上,抬頭看著齊王。那認真的眼神,竟讓齊王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知道茶難喝。可他仍然喝了,不是因為信她廚藝,而是信她翻帳的堅持。沒想到第一天他沒喊停,第二天他派裴策來查,探不出個所以然。而這些下人們以為自己愛這味,竟然連送了三天。這茶,她當成帳來試,他也只好當試帳來喝。
她看著裴策手中的茶盞,認真的問:「殿下這茶有問題嗎? 」語畢仍站立不動,一臉期待齊王,等他細細品茶,給出一個明確的結果。
齊王卻未回她,只轉身笑著,用扇柄輕敲茶盞,對裴策道:「柳帳吏的茶著實不錯,賞你了。」裴策聽了兩眼發直,看看齊王,又看向茶杯,不知道該不該謝恩。
柳芷茵聽後只眨了眨眼,看裴策的表情心裡一征:「是茶太濃,還是帳算錯了?」她沒有答話,但馬上低頭開始翻起手上的書冊,完全沒注意到齊王正以閱帳的表情,專注地看著自己。
過了一會,柳芷茵扁了下嘴,雙手闔上書冊,眉心微聚,右腳腳尖在地上以極小的動作,像鑽地般扭動。
齊王這才抬頭,笑意輕亮:「柳帳吏的廚藝,不去軍中當暗器,實在太可惜了。」
他轉身離去,心裡卻苦笑不得:明明當當都一樣,自己次次都上當,喝的時候才想起:這茶湯上的料和數都對,但煮出來的東西就是不對。他想如當初帳冊折角等她翻出錯帳,沒想到細節全對,結果還是個錯。笑是笑不出來了,只好當笑話收著。
離開前,他吩咐裴策:「叫帳房與她討論入膳與成本事宜。」然後又像想起甚麼似的,很鎮定卻又有點驚恐的折回交代:「別讓柳帳吏下廚,讓廚子們試做;也不用給本王試吃,切記。」
隔日,帳房副吏吳寔在清晨交班後傳來話的,他站在門口,語氣不急不緩:「柳帳吏,殿下已明言,節膳試行已滿三日,你回帳房裡帳即可。」他低頭看著正在忙碌的柳芷茵接著說:「灶下作業,柳帳吏無須干涉。從今爾後,妳仍可照舊記庫耗與損益。」吳寔環顧了灶房一眼,無轉圜餘地的說完:「柳帳吏不得再擅入膳房操作,更不得干預火候與配方之法。」
她當時正蹲在灶旁,用炭筆在一張廢帳背面,登記著昨日花材入鍋實際耗損量。那是她第三次試圖統計玫瑰與蘭花的配比變化,結果卻是一樣的:再怎麼分量不變,火一弱、茶一澀,整鍋便苦得像帳上那行『不符』。
她抬頭看吳寔,點點頭,只回:「收到。」沒問為什麼,也沒問誰提的。
她知道,不是齊王不讓她記帳,是灶下的人不願被她記了。
這幾日以來她除了在廚房試做,也順便抄錄廚房的邊角料、殘羹及食材使用損耗量。前日傍晚,她見一名僕役正大盤大盤的把內宅那退下的糕點倒入廚餘堆,僅草草登記丟棄「盤數」未登記「數量」,她便走上前去,悄聲提醒:「這些未用之餘食,也應當記入,以備日後查對」
一旁負責清潔的廚娘笑著插話:「這些誰還要的,登記這麼細,作甚?」
糕點廚子聽到也忿忿地趨上前怒斥:「帳吏記妳的帳,我守我的盤。妳這手,是伸得不嫌長麼?」
柳芷茵抬起頭,神色未動,認真地看著負責廚子:「若王爺要辭你時,是要說你廚藝好?還是廚藝不好?」然後自己一邊清點算著數。
那僕役抓著頭,手上還有未倒的糕點,看了糕點一眼低聲嘀咕:「廚藝好卻也被辭退……這不奇怪嗎?」
柳芷茵笑著把盤子接過,一邊清點剩餘糕點數量,一邊記錄,語氣仍是平靜如常,像念帳本般:「廚藝好,養爹娘;廚藝差,爹娘養。」
沒想到此話一出,廚娘震驚的大罵:「姑娘我勸你要善良,說話也該積點口德!這咒人爹娘養,真是有夠晦氣!你這不是咒人早登鬼門麼?」」罵罵咧咧又說了一大堆,柳芷茵這才聽懂原來爹娘養的意思在這裡是指砍了頭,爹娘餵燭火,難怪除了她,其它聽到的人都臉色一驚。她想解釋,卻發現越說越錯,只好低頭把糕點一顆顆數清。
「果然還是帳好懂,人難懂。」她默默記下一筆,像是在替自己,也替那鍋裡還沒報上的命數記錄。
倒是負責糕點的廚子似乎聽懂甚麼了,對她微微欠身說:「謝謝柳帳吏提點,我會讓僕役幫我詳記的。」
因此今日聽完帳房副吏吳寔說話後,她沒有回頭,也沒說話。只是低下頭把昨日用量表收妥時,看見自己畫的那張『花材火候對照圖』被人拿來墊在鹽缸底下,上面的字跡已染成一片墨色,交雜著其他食材的滲液,只剩三格還能辨出來。
她默默站起來,手裡還拿著筆。拍拍身上的煤灰,她抽出那張對照圖,拿起來看了一眼,笑了笑,跟著炭筆一起折一折收起來。
她走出灶口,已過午時,帳房那頭人影鑽動。她轉頭看了眼屋簷,又掃了眼還在冒煙的小灶,只低聲嘀咕了一句:「我又沒想煮……只是那鍋裡沒人記,才會天天一樣苦。」
然後她抬步往帳房去,正午的陽光自她頭上灑落,影子隨著她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但她身後,那道廚門,卻再沒打開給她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