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二十一歲後半,才第一次讀了張亦絢的文字。《永別書》讀起來幾乎是高海拔的,令人步履艱難、呼吸困頓,每翻過兩三頁山頭,就要停下來深吸幾口氣。而我才終於理解,實感地理解,為何張亦絢在前一代的文青眼中,那麼的指標性。
記憶…那並非我們所能掌控
《永別書》裡談記憶,記憶黏著、拖沓如想斷又斷不掉的尾,殘忍地充斥在生命的每個細小孔縫中,或言之根本就是生命本身,因此令主角賀殷殷十分絕望。我想起安妮·艾諾的《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電影《正發生 Happening》的原著小說),倒不是因為任何情節上的相似性,而僅僅是因為「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興許可以作為《永別書》裡賀殷殷對記憶某種壞滅、消極感知的註解。
《永別書》一開始就清晰地點出這是一本與記憶有關的小說——「我真的打算在我四十三歲那年,消滅我的記憶」。而後,書中的文字以一種近似記憶本身的方式開始羅織,沒有時間軸,沒有按照空間與空間在地理位置上的關係,甚至所謂生命的重大議題,也都是沒有絕對的階層結構。「回憶」正是如是的過程,一旦我們決定要將人生和盤托出,徘徊在整面記憶地圖上的足跡定是極度不均勻的,有些部分越踏越破、越踏越深。那些回溯的情節,像是沿著神經元網路在書寫,我幾乎可以想像一個人坐在我面前,連接著某種裝置或儀器,腦區明明滅滅地形成各種圖樣。張亦絢的文字,以一種極高的解析度在肢解賀殷殷的記憶,裡面有感情、思緒或某些難以言明的東西;即使我是那種相信語言的力量並不完全的閱讀者,讀張亦絢的文字,我感覺到她幾乎把語言的解釋力榨到一點不剩的程度。
為什麼…這麽簡單的規則…會無法遵守?
談到性創傷的小說並不在少數,讀《永別書》時我很難不去思考我所經驗到的缺氧,與讀《房思棋的初戀樂園》(後以《房思棋》稱之)或其他作品時哪裡不同。我是那種很愛林奕含的讀者(並不是以什麼偉大的姿態在說),青春期有段時間會反覆讀臉書上「奕含的美美」這個帳號的文章。但我不敢和別人說我很愛《房思棋》這本書,我總覺得那聽起來是對作者性暴力經歷的一種褻瀆或誤讀,可是,《房思棋》真的是一本很美的書,它又痛又病態,即使在讀的時候會對李國華的齷齪骯髒面油然而生一種反胃的感覺,仍然不能否認裡面有非常直擊的美感。
也許,這兩本書要講的「性」本身就不同,沒什麼可比性,然而我並置在這裡,主要是基於那種「因為讀到強烈性暴力書寫而有的『窒息感』」,在我面對這兩本書時給我很不同的身心反應。《房思棋》裡書寫的像是現在進行式的血肉模糊,這種皮開肉綻的狀態鮮豔到讓我難以移開視線;而《永別書》裡,就像賀殷殷用「兩次爆炸」來形容,我覺得更像是在與創傷「看似」相安無事了許多年,終於忍受不住身體裡有彈殼這件事,於是拿出解剖刀開始往自己身體裡頭剮攪。後者的痛對我來說更體感不適,可能因為現在比當年讀《房思棋》時長了很多歲,也可能我只是驚恐於張亦絢對賀殷殷或賀殷殷對自己殘忍地精準。
沿著碎片去指認離開的路…
主角殷殷的生命裡,有幾個重要的人:小朱、瑄萱、冬樹……很喜歡張亦絢構築人與人關係的方式,絕不是以朋友、摯友、情人這樣世俗的標準去劃分,儘管這些身份仍然有實質的存在,但關係本身,每一份都是非常不同於其他份的。人的內在空間有限,我們只有少少的幾個位置,可以儲存這麼完整、全面的人形,因此生命早年搬進來的那幾個住客,變成往後我們看外頭的人時,一種理解上的座標。我想,對殷殷來說,小朱、瑄萱、冬樹……都是像座標一樣的存在。這可能也是對殷殷來說,記憶之所以殘忍的地方。對人之所以為人的信念一旦成為座標,將我們固定於某處,當一切轟然倒塌,我們只能立在廢墟裡寸步難移。
「那些事情,界定了我。」兩次爆炸,界定了我。我不曾羨慕過別人,但是我知道,那是一些非人的遭遇,我被非人的遭遇所界定,我的經歷完全不像人,但是我像。我要我像。
兩次爆炸,界定了殷殷,其一是父親在她三歲時侵犯了她;其二是女友何瑄萱在交往多年後坦承,這些年來不斷在生活裡鋪滿細小的謊言。前者的爆炸性和破壞性是普世認同且易被嚴肅認知為創傷的事件,後者的爆炸則是難以言述的。我腦子浮現戴著拆不掉的AR眼鏡的畫面——謊言植基於真實,與真實互融,像黴、癌,難以點數,更無能一株一株拔除。
我想起在《房思棋》裡,對思棋而言,是文學辜負了她;而在《永別書》裡,對殷殷而言,第一次爆炸代表了「基本的人性」與「普世規則」的崩塌,第二次爆炸則是同女對她的辜負,一種對命運共同體的無條件信任與想像的幻滅。而兩次爆炸之後,殷殷從「性」開始的重建令我想哭,因為那是如此的真實:
成為一個「要性,不要關係」的存在,並不是一蹴可幾的。我開始朝這個方向走,既然我還能夠有性,就讓我有性。如果這一生我都不可能痊癒到可以有關係的地步,那我至少沒有完全浪費掉我生命的時光。
我學會接受這種極端卑微但堅強的生存,如果我站不起來,那我就在地上爬:每個晚上,我前去那些做愛的房間,在隻身穿過夜色的孤單中,感覺就像一個背著行囊,前往夏令營的,八九歲的自己。那不過就是一些夏令營。
也許和賀殷殷不同,但我想像中像是這樣。譬如說「日記本」和「家」,過去的身體是日記本,後來的身體是家。從床、臥室、飯廳、客廳到玄關,這樣地長出來,一種身體裡存在的公共性。身體的公共性長出來,很奇怪地,並不會威脅,反而是保護了身體的另一塊私密性。視之為家的話,可以再進一步想成,有的人來訪會帶伴手禮,有的人會由衷地說「你家好漂亮」,而這些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會緩緩形成一些修復。
不知道讓我對這本書的感悟停在這麼正面的地方妥不妥善,但殷殷四十多年的生命,全書四百餘頁的記述絕不僅是「爆炸」和「性」。或者說,殷殷的「爆炸」和「性」都不是能濾掉其他部分單獨拆解的事——記憶是渾然一體的。整理不進來這篇閱讀筆記裡的還有太多,諸如台灣威權時代的歷史、國族與家族情感,同女的政治性……都是我在消化這本文字的過程中力有未逮之處,想想我一頭栽進「性」與「爆炸」,也是一種我主觀性的參與,記憶極不均勻的特質的展現。
書籍資訊:《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張亦絢/木馬文化/20150212/ISBN 97898635919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