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十歲的倩萍在這兩個月內第三度造訪這個正下著傾盆大雨的城市。
倩萍不喜歡這個中部大城市,除了因為喧囂吵雜、人聲鼎沸以外,這城市有她不願意面對的過去,以及住了一個目前對她來說十分重要的人。
走出車站後,倩萍並沒有像以往搭乘公車前往飯店,而是沿著車站前方的大街走,經過大路、穿過小巷,約莫二十分鐘以後,站在一棟五層樓的公寓底下。
大約兩分鐘後,鐵門後傳來腳步聲。
門開了,一個年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出現在眼前,笑容明亮,熱情地喊:「倩姨,妳到啦,怎麼不叫我去接妳?」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接過她的行李。
倩萍微微點頭,沒有說什麼,她關上鐵門,踏入了這男人的家。
這是一間三房兩廳的房子,格局方正卻稍顯凌亂。
倩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接過男人遞來的溫水,微微抿了一口。視線隨意地在四周掃過,茶几上擺滿了沒收好的文件和零碎小物,地上還散落著書籍和報紙。她的眉心不自覺地皺起,隨即低聲嘆了一口氣。
男人立刻注意到她的表情,湊近問:「怎麼了,倩姨?」
倩萍沒有回答,放下杯子便站起身,俐落地開始收拾:先把地上的書和報紙一一疊整齊,堆放到角落;再將茶几上的雜物分門別類,不要的直接丟進垃圾桶。她的動作迅速而乾脆,像是在熟門熟路地整理自己家一樣。
男人顯得有些尷尬,也趕忙跟著起身幫忙,邊動手邊賠笑:「抱歉啊倩姨,最近比較忙,沒時間打掃這裡……但我有洗碗、洗衣服喔,對,就是忘了掃這邊而已。」
倩萍抬頭瞪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只是簡短地下達指令:「你收那邊,我來這裡。」
兩人就這樣一邊分工,一邊把客廳的凌亂慢慢清空,雨聲依舊在窗外細細落下。
一個小時後,客廳終於恢復了整潔。兩人滿頭大汗地坐在沙發上,彼此都長舒了一口氣。
倩萍正端起水杯準備喝一口,餘光卻瞄到那扇半掩著的書房門,裡頭的凌亂一角清晰映入眼簾。她眉頭一蹙,立刻放下杯子,起身往那邊走去。
「等等等等~~倩姨!」男人一個箭步擋在她面前,像守門員一樣雙手攤開阻止倩萍,「這間我自己來就好。」
倩萍不悅地瞇起眼:「我上次來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上上次也是。結果呢?我這次來還是跟上次一樣亂!從這裡我就能看到你書桌上...」
「哎哎哎!」男人連忙伸手,把書房門「砰」地關上,笑得有點僵。彷彿突然想到什麼,他又快步去把臥室門也關上,才轉過頭來露出賠笑,「這、呃……一個男人自己住就是這樣嘛,哈哈。倩姨,我看妳也流了不少汗,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我這邊剛好趁空把冰箱裡的咖哩拿出來熱一熱,晚上我們吃咖哩飯。」
男人的語氣熱切又急促,想要急於轉移話題。倩萍看著他,終究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
他心中正暗暗鬆口氣時,已走到次臥門口的倩萍,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語氣帶著一絲威脅:「哼,你最好今天整理完,不然明天早上我就自己來處理!」
「好好~是是,我會我會。」看到男人連連點頭,舉手保證後,倩萍才滿意地轉身,推開浴室門。
溫度適宜的熱水,讓躺在浴缸的倩萍,馬上長吁了一口氣,仿佛把一整天的辛勞都吐了出來。
她沒跟老公小孩說這男孩跟自己是什麼關係。
這男孩名叫兆宏,是自己在年輕時外遇對象和他老婆的兒子。說來有點心酸,五年前,外遇對象在去世之前曾寄給倩萍一封信,裡面有一張男人的照片,信中除了懷念,就是希望她可以多照顧這個兒子。
倩萍原本不打算理會這封信,但卻在一次出差時,發現客戶與兆宏都在同一座城市,她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趁著開會的空檔,照著這封信上所寫的地址,想要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剛到樓下時,她看到一名婦人躺在擔架上被抬上救護車,而跟在救護人員身後也一同上車的年輕人,看起來跟照片中的男子相仿,應該就是兆宏。
倩萍原本想要上前去問,但馬上停下腳步,一來是因為下午開會時間快到了,二來是自己是要用什麼立場去關心,以前的外遇對象嗎?
她自嘲的笑自己太過熱心,隨即轉身離開。
就這麼剛好,倩萍的客戶下午就因為胃痛被送到了醫院,而當倩萍探視完客戶,還順便簽了個大約之後,在長廊上碰到正在聽醫生解釋病情的兆宏。
倩萍只聽到「腦溢血」三個字,就看到兆宏跌坐在地上。
她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能幫些什麼,也正巧公司打電話來詢問簽約進度,她再次看了兆宏一眼,然後就離開醫院。
再次踏入醫院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倩萍的第二張大單依然是在病房內搞定,這次的客戶是上次胃痛的客戶所介紹,而就在簽約之際,客戶居然因為胃痛被送到醫院,然後迅速地開完刀、迅速的簽約,金額甚至比上一張訂單多出70%,
正當倩萍要離開醫院時,看到穿制服的兆宏匆忙的從外面走了進來,倩萍突然想起上次聽到醫生跟兆宏說的「腦溢血」,皺了一下眉頭後,轉身遠遠跟在兆宏後面,想要一探究竟。
病房裡的人,是她年輕時外遇對象的太太。因為腦溢血長期住院,整個人消瘦憔悴。兆宏守在一旁,細心照顧。
倩萍看了,心裡酸酸的,想起男人臨終前的信,便走進病房。
「是妳……倩……」女人虛弱地叫出她的名字。
「媽,她是?」兆宏滿臉疑惑。
倩萍沉住氣,淡淡說:「我是你爸年輕時的外遇對象。他臨走前,寄信給我,要我照顧你。」 她頓了頓,又看著病床上的女人說:「妳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兆宏。」
「啊?」兆宏整個人愣住。
病床上的女人卻露出一抹微笑,沒多久就陷入昏迷,三天後過世。
倩萍說到做到。
這些年靠著連連大單,她能從業績獎金裡抽出一部分來照顧兆宏。 五年下來,沒人知道。
倩萍每次都跟家人說,為了要跟這些重要客戶維持良好的關係好讓來年的續約更加順利,所以每兩到三個月,都必須來這城市待上一到兩週的時間。
家裡的人都很信任她。
其實,那是她跟兆宏的約定。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住進兆宏家,替他打理生活,順便確定他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平常則靠手機聯絡。
為此,倩萍還特地辦了兩支手機,一支給兆宏,一支則是自己用,老公問起時,她面不改色的說,因為業務需要,而為了讓老公相信真的是業務需要,自己還在新手機內輸入一堆假的客戶名字來掩蓋兆宏。
第二天。
倩萍今天提早下班,大約中午就回到了兆宏家。趁著今天出大太陽,倩萍馬上把客廳所有的窗戶打開通風,讓陽光曬進來,也驅逐屋內的濕氣與霉味。
兆宏不在家,應該是去圖書館唸書。
她推開書房,裡面還是一團亂。桌上電腦、書本、筆記堆得滿滿,椅子上掛著一堆沒洗的衣服,她忍不住動手整理,把窗戶打開,書本和筆記收拾整齊。 回頭一看,書櫃上滿滿的獎狀,倩萍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心想,這孩子被自己照顧得,比家裡那兩個嬌嬌女還要好。
可是一進到臥室,她就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照例先打開窗戶,把棉被攤開。收拾垃圾桶時,發現裡面塞著一團又一團的衛生紙。 再走到浴室,提起洗衣籃,看到自己昨天換下的內褲,上面留著幾個明顯不屬於自己的痕跡。
倩萍愣了一下,嘆口氣,小聲說:「還是不能滿足他嗎……」
她很清楚,兆宏習慣拿她的衣物來發洩。
她沒阻止,甚至還會主動寄一些淘汰下來的衣物給他,偶爾還混著女兒不用的。 這件事,她心裡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默許。
「唉……」
她長長嘆了一聲,讓那聲音散在陽光和安靜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