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願拍攝照片，而不是成為一張照片。」
她是美豔絕倫、曾登上《時尚》（Vogue）雜誌封面的模特兒，她是才華洋溢的超現實主義攝影師，她曾主演名導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的電影《詩人之血》（Le sang d'un poète）[1]，她遠赴前線擔任戰地記者，她是獲獎的冠軍大廚⋯⋯這樣有著多重面貌的奇女子，她名為伊莉莎白‧米勒（Elizabeth Miller），或著換著世人更熟悉的名字——黎‧米勒(Lee Miller)。由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主演的《她眼中的世界》（Lee），即是講述這名傳奇女性的故事。
【傳奇女性的多重人生】
《她眼中的世界》以二戰前夕的1938年開場，此時的黎正與法國藝文界的友人享受生命韶華，渾然不覺戰爭的陰霾悄悄來襲。而在旅居法國時，黎結識了一生的摯愛及未來的丈夫——來自英國的藝術家若蘭‧彭若斯（Roland Penrose）。
電影省略黎前半生的輝煌事蹟，包括耀眼的模特兒生涯，向超現實主義攝影師曼‧雷（Man Ray）拜師學藝的過程，她的工作室如何將時尚與攝影藝術結合，因緣際會之下的電影演出等等。同時也刪去黎複雜的人際網絡，例如她與亦師亦友的曼‧雷之間的糾葛，與知名藝術家畢卡索（Pablo Picasso）的長年友誼。本片更淡化黎奔放的情愛觀與性自主，電影沒有提及的是，黎與愛人若蘭相識、同居時，其實仍與埃及富商艾齊茲‧埃羅宜‧貝（Aziz Eloui Bey）處於婚姻狀態，兩人的婚姻要到1947年才解除。儘管這樣的「刪去法」有美化現實之嫌，不熟悉黎‧米勒的觀眾也無從得知她的大名為何如雷貫耳，讓鼎鼎大名的《時尚》雜誌願意提供工作機會。不過，黎‧米勒的生平有太多面向值得挖掘，若要詳細闡述，勢必得花上相當於迷你影集的篇幅。於是，《她眼中的世界》選擇去蕪存菁，聚焦在黎生命中最璀璨的篇章：二戰時的戰地記者經歷。
《她眼中的世界》以1938年的藝文界聚會作為切入點，對比解放巴黎後的人事已非，襯托出戰火的無情，如何殘忍地奪走無數珍貴性命。而影像能補足傳記文字的侷限，發揮衝擊性的視覺效果，比如聖馬洛（Saint-Malo）戰役的驚心動魄、集中營慘絕人寰的景象。這些情節既與歷史發展、黎的職涯相互對應，也襯托出遠赴險峻戰場的黎，她所背負的勇氣及堅韌。
傳記電影難免有杜撰情節，但《她眼中的世界》在細節中還是保有與現實的呼應。比如黎與《生活》（Life）雜誌攝影師戴維‧雪曼（David E. Scherman）、《時尚》雜誌編輯奧黛麗‧威瑟斯（Audrey Withers）的合作情誼、與名攝影師兼服裝設計師塞西爾‧比頓（Cecil Beaton）的不睦，甚至鏡頭偶然帶到的、有著希特勒（Adolf Hitler）名字縮寫花紋和納粹符號的銀托盤，確實是源自黎現實中的收藏。
【用相機記錄普世女性的苦難】
二戰時，戰地記者仍是屬於男性的領域，而黎的出現打破性別壁壘，電影毫不避諱地描寫黎在前線面臨的歧視及重重阻礙。黎與愛人若蘭的關係也挑戰「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黎選擇遠行、用相機記錄戰爭的滿目瘡痍，若蘭則待在英國堅守家園。
《她眼中的世界》不只要訴說黎‧米勒的壯闊人生，同時也藉由她的戰地旅程，側寫普世女性的苦痛。無論何種國籍及族裔的女性，在烽火之下都難以倖免其摧殘。從與德國人相戀、戰後被公開處刑的法國女子，險遭軍人強暴的女性，飢寒交迫的難民女孩，黎用相機捕捉她們的心力交瘁。照片擁有無聲的力量，能傳送橫跨時空疆界的訊息，黎所拍攝的照片，即是替眾多被史書抹去面容的無名女子發聲。
《她眼中的世界》的最高潮，即是重現黎生平中的代表性作品「在希特勒的浴缸裡」[2]。黎無法憑一己之力改變戰局，但相機是她的武器，將苦難定格成一張張深植人心的照片，為世人傳遞被掩埋的真相。在希特勒政權的侵略下，數以萬計的少數民族、性少數及身心障礙人士喪失性命，而黎米勒以平民女子的身分，公然在元首私人住宅的浴缸裡沐浴，即是對強權的最大控訴及挑釁。
在黎與奧黛麗‧威瑟斯的對話中，提及自己年幼時曾遭家族友人性侵，這段同樣是出自黎的真實經歷。《她眼中的世界》巧妙運用該事件，呼應戰時女子遭遇的磨難，讓黎的憤憤不平更擲地有聲。不論打仗與否，對女性而言，各處皆是險象環生的戰場，侵害無所不在。
【雖有傳記片弊病，仍有觸動人心的力道】
《她眼中的世界》是攝影師艾倫‧庫羅絲（Ellen Kuras）執導的首部電影長片，她與凱特溫絲蕾的合作可追溯至《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以首部電影長片而言，庫羅絲的成果不俗，特別是將攝影的強項發揮淋漓盡致。
《她眼中的世界》敘事固然流暢，卻少了一定的跌宕起伏，也讓電影難逃傳記片流水帳的弊病。幸好，電影盡力復刻黎‧米勒職業生涯的重要攝影，並在尾聲呈現真實作品作為對照，展現衝擊人心的力道。女性視角的戰爭素描，也讓這部傳記片仍具有獨到的觀點。況且，眾多優秀的主演，也能補足電影敘事稍嫌平緩的缺憾，凱特‧溫絲蕾跨越年齡幅度的細膩演出，向來涉足喜劇的安迪‧山伯格（Andy Samberg）挑戰嚴肅題材，皆有優異的詮釋。
《她眼中的世界》敘述到二戰結束便戛然而止，從年邁的黎與年輕記者（喬許‧歐康納 aka Josh O'Connor飾）的對談中，觀眾仍能窺見黎的戰後生涯。她飽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PTSD) 所苦，放棄執迷的攝影及寫作，更連帶影響到日後的婚姻及親子互動。
《她眼中的世界》尾聲揭露年輕記者的身分，既是彌補現實中黎的親情遺憾，也展現這名勇於與惡龍搏鬥的女性，縱然一度銷聲匿跡，血緣的傳承亦能將其事業貢獻流傳。世人得以知曉，曾有這麼一位女性，她用相機及雙眼，在女性深受束縛的時代，建構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原文2025年6月3日刊登於電影神搜，因電影神搜於2025年12月31日關站，故將文章搬遷於此。）
【延伸閱讀】
[1]《詩人之血》的黎‧米勒，這是黎‧米勒生平首次也是唯一主演的電影作，圖右飾演雕像的即是黎（圖片取自IMDb）。
[2]黎‧米勒「在希特勒的浴缸裡」的原始照片
此外，與黎同行的好夥伴戴維‧雪曼也有入鏡。雖然戴維的照片沒有黎那麼知名，但同樣有代表性的意義，因為戴維本身即是猶太裔美國人。
△推薦閱讀黎‧米勒之子 ― 安東尼．彭若斯（Antony Penrose）為母親撰寫的傳記《時尚模特、超現實攝影師、戰地記者與冠軍名廚，二十世紀傳奇女性黎．米勒的多重人生》（The Lives of Lee Miller）。電影《她眼中的世界》受限時長，僅能聚焦黎的部分人生篇章，而傳記則將黎生命中的軌跡梳理清晰，也能深入了解這名傳奇女性的幽微心境。安東尼．彭若斯在書中用「黎」稱呼母親，跳脫私人的情感及身分，用冷冽客觀的筆觸、平等的視角，佐以黎留下的文字紀錄及攝影，拼湊出她完整的一生。
閱讀傳記時，筆者感受到的不是「傳奇攝影師」這樣輝煌平面的標籤，而是一名不願受束縛、終其一生都在與未知命運抗戰的女子，她既脆弱又堅毅，缺陷滿滿卻又勇於打破框架。如同傳記名稱，她的一生是「多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