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雨下得更密時,我們剛好站在薩克雷聖心堂的正前方。
它白得不像真的建築,反而像有人用橡皮擦狠狠擦過天空,剩下一塊潔淨的痕跡。「要不要進去?」長谷川問。
我點頭。因為雨大到,我已經感覺襪子在腳趾間養了一片溫泉。
聖心堂的空氣,是那種一踏進去就自動降低音量的空氣。
我們在門邊抖掉傘上的水,然後慢慢走進去。裡面很暗,像有人把整個巴黎的喧鬧鎖在外面,只留下一種濕潤的靜。
我對長谷川小聲說:「你知道這教堂的歷史嗎?它其實很年輕。」
他挑眉,「一百多年算年輕?」
「對巴黎來說,這只是幼幼班。」我忍不住笑。
1870年,法國在普法戰爭中輸給普魯士,巴黎被圍困,飢荒、轟炸接連來,之後又爆發巴黎公社——那是一場短命卻激烈的工人自治革命,持續只有兩個多月,卻留下深刻的創傷。
當時有兩位天主教平信徒——亞歷山大·勒讓特(Alexandre Legentil)和胡伯特·侯羅(Hubert Rohault de Fleury)——認為這一切災禍是民族的罪過,必須以宗教的虔誠來贖罪。他們發願要在巴黎最高點的蒙馬特興建一座聖殿,奉獻給耶穌聖心,以此「治癒」國家的靈魂。
1873年,法國國會通過法案,批准興建聖心堂。隔兩年,1875年8月5日動工,建築師保羅·阿巴迪(Paul Abadie)採用了羅馬-拜占庭式風格,跟巴黎常見的哥德式教堂不一樣,穹頂、圓拱和馬賽克更顯柔和。
用的石材來自法國中部的特拉韋爾(Château-Landon)石,這種石頭遇雨會釋出方解石,能自動「漂白」,所以你看到的白色外牆,是真正被巴黎的雨洗出來的。
聖心堂在1914年完工,但第一次世界大戰立刻爆發,直到1919年戰後才舉行祝聖儀式。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法國近代史的一段懺悔與重生。
我小聲講著,像是怕吵醒這座教堂。
長谷川沒有打斷,只是偶爾「嗯」一下。
我猜他在聽,但也不排除他在心裡默背今晚要不要煮泡麵。
我們沿著中殿慢慢走,路過幾位跪著祈禱的人。
他們的神情——不是絕望,也不是狂喜,而是一種靜到幾乎透明的專注。
那種表情很危險,會讓你想知道他們心裡在對誰說話。
我忽然想起Étienne。
想起他說「你們看起來像在尋找故事」。如果他此刻也在這裡,他會覺得我們找到故事了嗎?還是會覺得,我們只是進來躲雨的兩個觀光客?
「你在想什麼?」長谷川突然開口。
我一慌,下意識說:「在想這裡的石頭是不是每天洗一次才這麼白。」
他笑了,很小聲,但我聽見了。
「你不用假裝自己沒心事。」他說。
那一瞬間,我反而更想假裝。
因為我知道,心事一旦說出口,就會開始改變形狀——有時變得更重,有時直接消失,但很少能原封不動地留下來。
我們坐在靠後排的長椅,看著穹頂上那幅巨大的馬賽克——聖母雙臂張開,胸前是一顆燃燒的心,背景閃著金色,像要擁抱整個巴黎。
雨聲隔著厚厚的石牆,變得模糊又溫柔。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在這裡等到雨停,但巴黎的雨,沒有那麼配合。
它停下來,不是因為你等夠久,而是因為它自己累了。
當雨終於變成細絲時,我們走出聖心堂。
廣場濕亮得像剛上過光,蒙馬特的街道又開始有人唱歌、賣畫、兜售雨傘。
我回頭看那白色的教堂——它真的比剛才更白。
雨水從牆上流下來,像是它又洗掉了一層什麼。
我不知道那層是灰塵,還是秘密,只是我自己,確定多了一個不能告訴長谷川的念頭。
或許,巴黎的雨水不只洗白了石頭。它也會洗出一些,你沒打算承認的感覺。後來我在聖心堂的禮品店買了小天使的鑰匙圈,想著,可以好好鎖住些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