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我們抵達巴黎的第一晚,長谷川就在廚房爆炸了。
不是比喻上的「情緒爆炸」,是實體上的「鍋子燒焦、煙霧警報器大叫、全棟公寓警鈴連動、房東衝來敲門」那種爆炸。只因為他想重現鹽酥雞。
「你知道巴黎的雞肉切起來就是不一樣嗎?」他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看著煮成煤炭的鍋底,語氣近乎懊悔。
「誰叫你用橄欖油炸東西?」我憋笑。
「因為這邊的超市只有橄欖油跟椰子油!」他大吼。
我一邊幫他擦地上的焦油,一邊在想:才第一天,怎麼就像交往十年那種吵鬧組合了。
房東太太是個穿豹紋內褲配毛拖鞋的老人,來的時候滿臉寫著「亞洲年輕人=廚房危險因子」。她用法語咕噥了一長串,我聽不懂,長谷川聽懂三成,但選擇全聽不見。他只不斷點頭,然後用極不正確的鼻音說:「pardon~pardon~merci~」
當晚,我們一起在陽台吃便利商店的起司三明治,巴黎的晚風有點冷,但遠方的鐵塔閃著金光,閃得像阿陶畫的那張。
我忽然想到,如果阿陶看到我們此刻的樣子,會不會畫一張爆炸的鹽酥雞鍋紀念?
「你還好嗎?」我問長谷川。
他嘴裡咬著三明治,含糊回答:「我其實⋯⋯很想吃地瓜球。」
我笑了。
我們的巴黎旅行,從第二天開始像定格動畫一樣,一格一格慢慢拼湊成生活。
每天早上,我們去離博物館最近的麵包店,各點一個牛角。長谷川一開始堅持每天用法語點餐,結果第三天早上把「我想要一個牛角麵包」講成「我想要一個帶角的男人」。
店員憋笑憋得嘴角快裂開,我在旁邊忍到胃痙攣。
他轉頭對我說:「如果法文可以侮辱人,也可以浪漫一點好嗎?」
我回他:「這已經很浪漫了,你讓一個陌生人一早就快樂起來。」
晚上,我們坐在房間地板上看線上美術史講座,投影到白牆上,燈光昏黃,筆記本攤在地上,有點像深夜K書中心。
長谷川會一邊看畫一邊碎唸:「這種光影太刻意了吧」「這構圖作弊」「怎麼這幅畫都沒畫鼻子?」
我一邊聽一邊記重點,突然想到以前準備大學指考的晚上,好像也這樣過。
只是那時身邊的人不是他,畫也不是文藝復興。
有一晚,我在筆記本邊緣畫了一小個人的插畫,寫上「Je suis fatiguée」,長谷川瞄了一眼,沉默三秒,然後說:「不對,你拼錯了。」
我翻了個白眼,「感覺對就好了啦。」
他沒再糾正,卻從包包裡拿出一盒餅乾遞給我:「妳餓的時候邏輯會下降。」
我接過那盒餅乾的時候,有一種微妙的心跳感,不大,但很清楚——像夜裡圖書館空調突然變涼的那一下。
後來我們遇見了奇妙的室友:來自捷克的建築系男生,叫Ondřej,喜歡穿無袖背心,煮菜永遠用一種咖哩+義大利香料+酸奶的組合,家裡永遠飄著一股我形容不出的味道。
Ondřej常說自己在「研究空間感與人的關係」,然後把整個客廳搬出來擺裝置藝術。
某天早上,我醒來看到一張椅子懸在兩根掃把上,旁邊放著一台風扇正吹著蠟燭。
我問他:「這是⋯⋯?」
他很驕傲地說:「這是我對『遠方家庭』的抽象詮釋。」
我:「⋯⋯⋯⋯。」
長谷川:「他可能也太想家。」
在巴黎的這前幾天,就這樣混亂、擁擠、爆笑又極度真實地過去了。
我們沒有高跟鞋踩石板路,也沒有紅酒乾杯後的深吻。
但有一起在冷風吹過陽台的夜裡看鐵塔閃爍。
有一邊吃三明治一邊背盧浮宮畫家名單的凌晨。
有鼻音過頭的長谷川,和他還沒爆炸的下一鍋料理。
還有我自己,終於在一個城市裡,不再只是別人故事的女配角,而開始寫自己的段落。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浪漫。
用自己的節奏,把日子活得像一封寫給未來的信。
